“不打扰你们吧?”

张雨昂听出是姜睿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年轻护士问。

“找你的病人说会儿话,放心,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院方评估我已经恢复正常,这也是我可以自由活动的原因。”姜睿说,“我们就在门口,再说你不怕刚才的突发事件对他的康复有不利的影响吗?”

年轻护士这才明白姜睿话中所指的是张雨昂。

“那好,但你们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张雨昂放下彩色铅笔,站起身,不小心踢到了凳子,声音居然大得出奇。他走到门口,看到姜睿的表情很严肃,眼睛有些干涩。张雨昂并不知道就在今天上午姜睿刚跟叶灿然提起自己,而后又在骚乱发生的第一时间来到了画室,在一旁目睹了整件事。

他们走到画室门口的小凳子上坐下,一旁的安保人员正在巡逻,警觉地盯着他们。阳光照耀着面前的草坪,但吹来的风依然很冷。

“怎么了?”张雨昂问。

“我看到刚才发生的事了。”

张雨昂一下明白过来姜睿要说的是关于那孩子的事,他解释道:“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突然间就失控了。”

“我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姜睿的声音从风里晃晃悠悠地传来,“吃早饭时那孩子告诉我,想让你教他绘画,那么你应该看到那幅画了吧?”

“是的。”张雨昂点头。

“你觉得那幅画是什么?”

“应该是卡通形象,”张雨昂想了想回答,“但我没见过那样的卡通形象。”

“早知道,上午我就该及时告诉你那孩子的情况。”姜睿嗟叹一声,注视着眼前的高墙。之后他又回过头看向张雨昂,接着说道:“自打那孩子住进康乐家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你知道阿斯伯格综合征吗?”

张雨昂摇了摇头,这病他完全没有听说过。

“最初程一勇患的是轻度的阿斯伯格综合征。我这么说好了,他在认知、身体发育、生活自理能力上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擅长跟别人相处。他不懂得人际交往中的基本准则,也听不懂别人的潜台词。但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有着惊人的天分,你跟他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虽然他说话的方式让人觉得不礼貌,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但这也是因为他跟我们思考和表达的方式不一样,他本质上是个特别好的孩子。”

“原来如此。”张雨昂忍不住插话,“可这跟那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我说完,”姜睿说,“现在那孩子已经比最初来的时候好多了,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行为矫正后,至少他可以稍微正常地与人交流了。可在来到这里之前,在学校里,那孩子因为跟身边的人都不一样,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不仅仅是被身边的同学孤立,还被欺负。他鼻子上的伤疤就是因为在一次课间被同学推下台阶,撞到了花坛。”

张雨昂因为惊讶而张大了嘴。“被推下台阶?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他才八岁。”姜睿明白他惊讶的原因,叹了口气,看了一会儿后山的方向,然后开口说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个孩子应该没有做什么恶劣的事,他只是有时太沉默,有时又太直接了。你知道约翰·纳什吗?有一部电影叫作《美丽心灵》,讲述的就是他的故事。他是一位天才数学家。”

张雨昂不明白为什么姜睿突然提到电影,也不知道那位天才数学家到底是谁。

“我因为喜欢那部电影,后来去读了约翰·纳什的传记,学生时代的他因为不懂得怎么合适地表达自己,显得过于特立独行,常常受到老师批评,被同学孤立。有那么一次,他用自己的方法快速解答了数学问题,却被老师认为是一个没有办法正常接受教育的学生。你认为约翰·纳什做错了什么吗?”

“你说的,我大概明白了。”张雨昂说,“但我还是想象不到他会被另一个孩子推下台阶,这太恶劣了。”

“孩子们的恶意……通常连缘由都没有,这比成年人的恶更可怕。他们会仅仅因为好玩,或者作为小小的报复,就去伤害无辜的人。本来这孩子就不懂得怎么融入集体,没人爱搭理他,自从台阶事件以后,他就完全封闭了自我,不再跟学校里的同学说任何话了。他开始对身边的东西说话,对操场的石头说话,对铅笔说话,后来那个朋友就出现了。

“对我们而言,那个人是不存在于世上的,可对那孩子来说,那个人的声音、神态乃至拥抱时的温度都是真实的。那个人是在别的孩子都在踢球不管程一勇时,跟他说话的人,是真正每时每刻都陪伴着他的人。那孩子其实很敏感,比一般的孩子更能感受到孤独,更加渴望友情,然而没办法表达。他渴望友情,却偏偏注定得不到友情,这让他觉得自卑和痛苦。他让你帮忙绘画,其实是因为随着治疗,那个朋友的存在有时会变得模糊起来,他害怕从今往后没有人再跟他说话。”

姜睿说到这里止住话头,看了眼面前的高墙。

“这让他觉得自卑和痛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雨昂想起了一件往事,像程一勇这么大的时候,他曾经也倍感自卑和痛苦,这让他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心里羞愧万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羞愧。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一紧,没法顺利说出任何话。

“这孩子的命运简直跟约翰·纳什一模一样,入院后他还被诊断患有妄想症,甚至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可让他产生幻想的,却是他身边的人。”姜睿接着说,“那孩子受到的伤害,或许比我们都大得多。除了刚才说到的以外,还有家庭的原因,但这我就不太了解了。”

张雨昂像石头一样僵住了,他这时已完全理解了姜睿所说的话,人们歌颂特立独行,却又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边。接着他想到了自己的武断,猛地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姜睿问。

“我去找马镜清,把事情都说清楚。”

姜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既然他们到了院长办公室,就不会有事的,放心。你现在去反倒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再说你觉得自己可以随意去那里吗?”

张雨昂停下脚步,无能为力地坐了回来,沉默良久,才说:“我会找个机会跟程一勇道歉的。”

“这样就足够了。”姜睿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根据常识做出了判断。只是常识并不一定能适用在每个人身上。”

一阵沉默,高墙的影子出现在脚边,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张雨昂深吸了一口气,问:“那个,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你不是答应了要教那个孩子绘画吗?”姜睿说道。然后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张雨昂:“还有,我认为你的内心尚存有一些同理心,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否则你不会在前段时间问我那么多,也不会答应我等到叶灿然恢复好了再去找她。我可不能看着这丝同理心消失无踪,它弥足珍贵。”

说完他便离开了,张雨昂愣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到画室,而是又坐了会儿,消化姜睿刚刚说的故事。他最后的那句话引起了张雨昂的注意,可张雨昂捉摸不透姜睿所说的“同理心”到底是什么。

当他走回画室时,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画什么了。只是他刚拿起彩色铅笔,就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张雨昂迟迟没有起身,压根儿就不想吃什么晚饭。

“张先生,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年轻护士说,“明天是周六,我们下周一见。”

周六?张雨昂想起马镜清说过周末是自由活动时间,他有些激动,站起身问:“明天是自由活动时间,这里会锁门吗?”

护士抬起头看着张雨昂,有些惊讶。“当然不会锁门,明天你可以随时来这里,不过前提是遵守秩序。你是想要继续绘画吗?”

“是的。”张雨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