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雨昂在进活动中心之前看到姜睿走向音乐室的方向,很想过去打个招呼,然后去见见叶灿然,然而安保人员似乎依然对他格外警惕,他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下午,当他走进画室的时候,程一勇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张雨昂这时才想起来昨天的事。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朋友的特征,这是昨天画的,你自己看。”他递给张雨昂一张画纸。
张雨昂接过画纸,打开一看却愣住了——画纸里画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这是一幅简笔画的草图,线条十分杂乱,有许多修改的痕迹。画中应该是一个男人(如果可以称之为人的话),但人体比例极其不协调,手脚一样长不说,跟这个男人的身体轮廓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只长了一截骨头一样。肚子也大得夸张。脸部则接近一个完整的圆,五官丝毫不成比例,脸上是一个大大的微笑,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画面。
张雨昂看了一会儿,得出自己的结论:“这是一个卡通人物吗?”
“才不是,他是我的朋友!”张雨昂最先惊讶的不是这个答案本身,而是程一勇语气里夹杂着一股愤怒。他茫然地看着程一勇,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愤怒从何而来。
“什么朋友?”他问。
“朋友难道是什么生僻词吗?”程一勇说,愤怒还没有彻底从他的语气里消失。
“哦,我明白了。”思索片刻,张雨昂恍然大悟。
毕竟这还是一个孩子,他应该是第一次接触画画,得先教这个孩子什么是人体比例,什么是形体结构才行,可这些东西要怎么才能说明白呢?张雨昂心想这下可麻烦了,但现在说不想教他也来不及了,这孩子绝不是会乖乖放弃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更果断地拒绝。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平复心神,开口说道:“你得明白一个人不可能有这么短的四肢,你先画一个头,然后身体的长度是七个头部的长度,宽度是三个头部的宽度,明白了吗?”
“傻子都知道什么是站七、坐五!”程一勇突然喊道,“我的朋友就长画里这样!”
“哎,怎么说不明白呢,”张雨昂坐了下来,拿起橡皮,边把画纸上人物的手脚擦掉边说,“我给你画一下,你就明白了。”
“还给我!”程一勇边喊边把画纸给抢了回去。
张雨昂愣在原地,疑惑地看向程一勇,说:“我不就是动了一下你的草图吗?再说你画的也不对。”
程一勇看起来似乎是想要辩解些什么,张开了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脸憋得通红。接着他发疯一般把所有东西都砸在了地上,像是着了魔一样开始大声说话,可听来又不像是在跟任何人对话,那模样也不像是自言自语,倒更像是跟空气里的某个实体对话。说话的同时他的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比画,情绪激动,眼睛里冒着火,看起来倒比张雨昂更像一个躁狂症病人。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画室鸦雀无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位年轻护士,她对着对讲机说了一句什么,不久,一位护工出现在门口。
程一勇还在说话,这时张雨昂能够稍稍听清他在说什么了,他嘴里说的是:“别人都觉得你不存在”。
“…………”
“可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觉得呢?”
“…………”
“我知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张雨昂倒吸一口凉气,他费解地看着程一勇眼睛盯着的地方,毫无疑问,那里只有一团看不见的空气。
护工蹲到他身边轻声说道:“程一勇,这样下去你就又得接受治疗了,先跟我去看医生好不好?”
她的手刚刚搭在程一勇身上,程一勇就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颤,喊道:“我没有犯病,我知道什么是现实!我相信的,就是现实!”
护工微微一怔,随即决定强行把程一勇带走,然而程一勇扭动着身体,很快挣脱开来。很显然她没想到一个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间竟不知所措。程一勇看起来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敌意,他挥舞着双拳,呼吸急促,大声喊着:“滚开!”
眼见形势不妙,护工只好低声对年轻护士说:“我一个人抓不住他,按警铃,再叫陈美芸来。”
张雨昂听到“陈美芸”三个字,心想她到这儿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为了避免麻烦,他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一把拉住程一勇的手,蹲下来对他说:“你这家伙刚才都说胡话了,乖乖跟护士去治疗。”
还没等这句话说完,张雨昂一眼就看到了程一勇眼里的恐惧,那股恐惧是如此沉重,顺着视线也一同笼罩了张雨昂。他感觉自己像被吞进了鲸鱼的肚子里,刹那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脑海一片空白。
“真是的,连个孩子都搞不定吗!”陈美芸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她手里拿着针管,身后跟着一个安保人员,刚走进画室就看到了张雨昂,“哈,这又是你干的好事?”
张雨昂忙撒开程一勇的手,说:“我什么都没干,这里的人都可以为我做证。”
“一并带走!”
“这次我可真的什么都没干。”张雨昂看向那位年轻的护士,她正盯着程一勇,看起来被吓得不轻,“喂,你说句话啊,总不能让她把我也带走吧?”
年轻护士这才回过神来,走到陈美芸身边说:“这位先生的确什么都没做,我……我也不知道小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小勇,他叫程一勇。”陈美芸说,接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张雨昂,说:“算了,我也嫌麻烦。”说完吩咐安保人员去抓住程一勇。
程一勇听罢踢翻了身旁的所有桌椅,安保人员虽然身材壮硕,但行动到底不如小孩灵巧,一时间竟僵持不下。画室的其他病人都不安地站到了门口,眼看局面即将彻底失去控制,安保人员跳过桌椅,一路围追堵截,试图把程一勇逼向角落,在这个过程中,程一勇手里的画纸被桌角拉破了一个口子。刹那间,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愣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画纸,下一秒,就被安保人员给拽了起来。
程一勇这才反应过来,一股更加强烈的愤怒攫住了他,身体不住地颤抖。他一口咬住了安保人员的手,死活不肯松口。安保人员拼尽全力才把程一勇甩开,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站起身来,又扑向安保人员。只是没等程一勇靠近,安保人员就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程一勇一下无法动弹,整个人就像是被拔掉了电源的人偶,轻而易举地被安保人员架了起来。他再没有力气挣脱,只能够无力地扭动身躯,做最后的挣扎,可无济于事。
“放开他!”一个女人喊了一声。
程一勇一下就听出了女人的声音,他抬起头,眼神里已不见怒火。“灿然姐姐,你怎么来了?”
灿然姐姐?叶灿然?
张雨昂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却刚好站在了安保人员和叶灿然的中间。叶灿然看到张雨昂向前的举动,以为他想要帮忙,不由分说地把张雨昂拉到身前。张雨昂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安保人员面前了。
“让开,”陈美芸威胁道,“还是你们想被我一起带走?”
“你们不能带走他!难道你们不知道他刚接受过一次治疗吗?”
张雨昂再一次听到“治疗”两个字,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治疗能让程一勇恐惧到这个地步,但现在显然不是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时候。他被迫卷入了三人的对峙中,最好的做法是立刻乖乖让开,他刚想挪动脚步,程一勇却再次开口,声音听起来静静的。
“灿然姐姐,那个地方我去就可以了,你不能去。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他在说什么?张雨昂一时间忘了离开,满脸疑惑地看着程一勇。
那孩子脸上的表情已经镇定许多,可细微处分明还写着恐惧。再一看叶灿然,她的脸上也有同样的东西。
年轻护士回过神来,走到陈美芸的身边,柔声说:“其实程一勇也没做什么,只是不小心把东西砸在了地上,是我太紧张按了警报,你也知道我刚来这里没几天。”
“你是护士,不用替病人说话。”陈美芸说,说到“病人”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很重,似乎这才是她最不满的地方。张雨昂内心本能地生出一股敌意,他当然不是有多想帮忙,只是更厌恶陈美芸的态度。
“马镜清不会喜欢你自作主张的。”张雨昂说,他想起马镜清曾经说过他会站在病人这一边,上次他打了刘老板至今也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惩罚。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陈美芸恶狠狠地盯着张雨昂。
年轻护士趁此机会对陈美芸说:“我看还是让马院长来处理吧,我去联系他。”
“不用,”陈美芸瞪着年轻护士手里的对讲机,说,“我可以处理,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陈美芸跟马镜清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交谈结果似乎让她很是惊讶,挂了电话后她走了回来,面露不快,但依然吩咐安保人员把程一勇带走。
“不行!”叶灿然喊道,“你不能带他去治疗!”
“谁说要去治疗了,是去院长办公室。”陈美芸轻蔑地撇了撇嘴,说,“院长的意思,你们也要违背吗?”
“我得跟着他,我不相信你。”
“随你喜欢。”陈美芸不置可否。她接着对画室里的人说道:“还不给我回去坐好?是想被罚几天不能好好吃饭,还是想被关进禁闭室?”
看着所有人都立刻坐回座位后,陈美芸轻蔑地笑了一声,也带着二人离开了。年轻护士这才长呼一口气,一切终于都得到了控制。
张雨昂也回到了座位。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扬眉吐气。前不久他刚刚挫了刘老板的锐气,现在又搅黄了陈美芸的打算,这算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切实的小小胜利。
然而除了这股喜悦感之外,张雨昂的心头慢慢地浮现出一丝小之又小的阴影,怎么也挥之不去——是那个孩子的眼神。为什么那种发自内心的、深沉的恐惧会出现在一个孩子眼中?
他告诉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什么,精神病人总会有犯病的时候,现在困扰他的不过是那泛滥的毫无意义的同情心而已,不消说,他跟这个孩子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毕竟他直面了孩子的眼神,那眼神具备如此强大的感染力,在张雨昂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最终这颗种子一声不响地破土而出,他再也没法静下心继续画画。
他放下铅笔,问年轻护士:“那孩子到底怎么了?治疗又是怎么回事?”
年轻护士显然没有预料到张雨昂会突然问起那孩子的事,她微微一怔,继而回答:“我刚来这里没多久,平日里只在画室接触过那孩子,他一直都好好的……治疗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张雨昂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他痛恨自己泛滥的同情心,这种情绪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他告诉自己:“我才刚来几天,自己的事就足够困扰了,哪儿来的余力去关心别人的事?”他逼迫自己回到画画的世界,他也需要画画的世界,好让时间流逝得快一些,好让待在这里的每一天不至于度日如年。
这过程还算顺利,可没多久,有个人走到了画室门口。
门是打开的,但他还是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