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张雨昂被带进画室。他看到墙壁上挂着几幅画,都是清一色的自然风光。但这些画作都不用细看,就能发觉其中的粗糙,简直就像是刚接触绘画的孩子所画出的。座位上也没有画笔,没有画板,只有简单的彩色铅笔。
张雨昂原以为画室会有专业的老师,可坐在前方的护士看起来并不会画画,所谓的集体治疗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群病人在一起自娱自乐。
他不耐烦地下撇嘴角,他要寻找的是梦的意义,是失眠的原因,是困扰何韵诺的事,在画室自娱自乐无疑是浪费时间。更何况,上次绘画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年他才十二岁。
“你为什么不拿起画笔呢?”年轻护士走到他身边,说道,“听说你以前很会画画。”
“别搞得你跟我很熟一样,其实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画过了,绘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张雨昂的声音里弥漫着他不自觉的愤怒。
护士一时语塞,她刚来康乐家没多久,还不知道怎么对付这里的病人,好半天才想出一句。
“请你先冷静一下,只是拿起画笔画一幅画,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那我能得到什么呢?”张雨昂怒目而视。
“我不知道,”护士小心翼翼地说,“可你现在也没别的事做不是吗?如果你实在不想画,那就不画,但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否则我就要叫安保人员了。”
“好啊,那我可就不画了。”张雨昂耸耸肩,对身边的病人说,“看吧,这位护士根本拿我没办法,如果有人不想画,欢迎加入。”
几个病人抬起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让年轻护士的脸涨得通红。张雨昂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快乐,他扬扬得意地看着护士。护士手里拿着一本书,身体微微颤抖,低下头不再管张雨昂,这让他差点忍不住想要庆祝自己的胜利。
这时他身后响起了另一个护士的声音。
“今天的绘画小组怎么多了一个人?”她问道。
张雨昂回过头去,发现她身后跟着之前见过的那个小男孩,看起来他也是绘画小组的一员。
年轻护士走过去跟她耳语几句,另一位护士点了点头,看了眼张雨昂,张雨昂一眼就看到了她眼里的愤怒和厌恶,这让他内心生出一股寒意,因为那与陈美芸看待自己的眼神一样。欺负一个年轻的护士,以此为乐,跟刘老板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刚才还萦绕在张雨昂心头的那丝快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
年轻护士走到小男孩的身边,问他:“小勇今天准备继续之前的画,还是画一幅新的?”
“想不起来了。”小男孩的语气异常呆板。
想不起来?这回答得也够奇怪的,不过张雨昂可没有心思去搭腔。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似乎想起了自己要画什么,等张雨昂再次看向小男孩,他已经认真画了起来。张雨昂顿时觉得百无聊赖,视线再一次回到画纸,此刻他的抵触情绪也少了一些。是啊,不过是画一幅画而已,能损失什么呢?他看向双手,这双手已经多年没有碰过画笔,之前它们一直都在电脑键盘上活动,他一时间觉得这样的双手很是陌生,如今的自己怎么可能还记得怎么绘画呢?
张雨昂扭过头,怔怔地看向窗外的风景。
这是他来到康乐家之后,第一次注意到这里的天空。
天蓝得像是从海水里捞起来的似的,雪白的云朵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像是风筝一般静止不动。由于空气清澈,那些云朵低得就像是一伸手就能摸到,视线尽头的山峰上蒙着一层淡淡的蓝色水雾。这样的风景让张雨昂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那片田野,不知不觉,他想起了那时的自己,想起了那时对绘画倾注的热情。
他是独生子,父母很早就都去城市里打工,一整年能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天老师让学生们画下自己的父母,这是张雨昂第一次接触到绘画,立刻就感受到了在绘画中表达自我的乐趣。父母最初也都很支持,镇里每有绘画比赛时,张雨昂次次都参加,希望可以获得最好的名次。一旦拿到名次,他都会第一时间用公用电话跟父母分享喜悦,父母也会在电话里称赞他。
那时的张雨昂是快乐的。
可没过多久,母亲接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都是父亲来接。当他想听听母亲的声音时,母亲却似乎总不在父亲身边。这时的父亲对自己绘画比赛拿奖这件事也不再热衷了,最初还会转移话题,后来张雨昂一提起,父亲就会生硬地打断他,说不上两句话就挂断电话。他当时只是觉得父母太忙了,丝毫没有发现背后的危机。
张雨昂记得很清楚,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糟糕的。
从小到大,他最期待的就是春节,因为只有在那时才能见到父母。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风似乎能吹进人的骨头,然而十一岁的张雨昂还是早早地赶到了车站边,等着父母回来。等待的时间是那么漫长,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浑身忍不住打冷战,只能靠跺脚来驱赶寒冷。可他又是那么开心,即便如此也依然坚定地等待着,心里的温度没有因为寒冷而有丝毫冷却。
终于,父母出现在车站的门口,他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他们,向着他们跑了过去。母亲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小小的张雨昂还看不懂这笑容背后掩藏的无力。
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幅画,画里是母亲,他还以为母亲会笑着称赞他,就像记忆里的那样,可母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什么话也没说。他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的视线里压根儿就没有自己,只是看着前方,脸上也完全没有笑容。
“妈妈,你是不喜欢这幅画吗?我可以画得更好的。”张雨昂小心翼翼地开口。
母亲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她没有低下头,也没有回答,僵硬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他看向父亲,父亲一贯是沉默寡言的,但脸上的皱纹比之前更深了,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憔悴,一时间有些陌生。
那一整个春节,张雨昂都没有再看到母亲的笑容。
那个春节之后,张雨昂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如果不是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张雨昂都没能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回忆里。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他吐出一口气,使劲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眼下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事,似乎只有绘画。于是他再次看向窗外的风景,双手不自觉地动了起来。最后,他沉浸在了绘画的世界里,那里没有回忆,也没有围墙,有的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和山峰。
一小时过去,张雨昂的眼前出现了一幅还算完整的画作。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画,享受着片刻的愉悦,这是他来到康乐家后,过得最快的一个小时,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时间显得不再那么漫长的方式。
他低下头,想继续修改这幅画,一双手却突然把画纸给抽了过去。是那个小男孩。
“你在做什么?”张雨昂问。
小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端详起那幅画,他认真的模样让张雨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知不知道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张雨昂强压着怒火问。
“我只是确认一下,给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得教我画画。”
“你说什么?”张雨昂吃了一惊,看向说话的男孩。
这个男孩有十一二岁,长得倒是端端正正,只是鼻子上有一条显眼的疤痕,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刚才的要求可不是随口一提。
“我没有这个闲工夫,你去找别人吧。”张雨昂说,挥了挥手。
小男孩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说:“你画得比这里的其他人都强一些。”
“所以呢?我该谢谢你?”张雨昂嘀咕了一句。
小男孩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所以你得教我画画。”
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听不懂人话?张雨昂一阵头疼。他决定不再搭理,可小男孩依然站在张雨昂的身旁,像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真要命,张雨昂抬头看向护士:“护士,你不做点什么吗?”
年轻护士却咧嘴一笑,说:“这孩子很固执的,再说我们进行集体活动的目的,不就是让你们多交流吗?难得这孩子主动跟你对话。”
说完又介绍两人认识:“正好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这孩子叫程一勇,这位哥哥叫张雨昂。”
张雨昂哑口无言,又想起马镜清的话,心想护士怎么可能站在自己这边呢。
“你想要画什么?”他放弃了。
“画一个重要的朋友,我一直都画不好。”
“那就是肖像画了,肖像画不是那么简单几句就能解释清楚的,等下次再教你,我得准备一下。你也回去准备一下,想一想你朋友的特征,还有想要画下的场景,就这样,别再打扰我。”
“行,别以为我是小孩子你就可以说话不算数。”程一勇说,那语气就好像张雨昂欠了他一份很大的人情,说完就立刻回到座位上画起了自己的画。
张雨昂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暗自祈祷明天这个小男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代表着活动结束的音乐声响起,晚饭时间到了,画画时间告一段落。人们纷纷走向食堂,吃饭时张雨昂看到了奇怪的一幕:程一勇趁安保人员不注意,偷偷用一团餐纸包住了几口米饭,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他告诉自己这里是康乐家,不能用正常的思维逻辑去看待这里发生的事,他也没有闲工夫去关心别人。
吃完饭后张雨昂听到刘老板一行人边走边提起早上传来的音乐声。
“音乐室里的人到底是谁啊?从一大早就开始放音乐,到现在没停过,就算是来了什么音乐治疗师,也不能这么过分吧,马镜清就不管管吗?”其中一个人问。
“我刚在音乐室附近看到叶灿然了,”另一个人搭腔,“就是那个死去的大明星的朋友,我记得她们之前就老聚在音乐室里。”
“……叶灿然?”张雨昂心里一惊,原来在音乐室里的人就是叶灿然,这么说起来,之前犯病的女孩也是她。
“什么大明星,我看她就是想红想疯了,才来这里的。你看看她后来人不人鬼不鬼的,哪儿还有当明星的样子,我看她还不如街头卖艺的。”
“明星跟街头卖艺的本来就没区别,”刘老板说,“只要有资本的助力,明星这玩意儿谁都可以当,谁当也都一样。得了,咱们也不要再提她了,晦气。哪天我跟马镜清说说,让他赶紧让叶灿然出院得了,看着也心烦。”
张雨昂不发一言,加快脚步,径直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