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家的另一边,张雨昂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门边的安保人员,径直走到马镜清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张雨昂说。
马镜清放下笔,用极其细微的动作缓解了一下背部的疼痛,抬起头说:“昨天的事你的确应该受到惩罚,但今天找你来是另有原因。你来到康乐家已经一周了,现在我们决定让你接受集体治疗。简单来说就是建立小组,共同做一些事情,与周围的人建立感情,在互助中进行行为矫正,找到自我。”
“我不需要。”张雨昂语气强硬。
“据我所知,你在北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都没有。”马镜清突然话锋一转。
“怎么可能没有……”说到一半张雨昂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再开口时语气变得生硬,“这跟我的病有关系吗?”
“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你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任何人呢?”
“所以呢?”
马镜清顿了顿,坐直了身,问:“不会寂寞吗?”
这个问题让张雨昂怔了一下,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也从没想过类似的问题。马镜清一边等待张雨昂的回答,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内心看透一般。这种眼神让张雨昂很不舒服,是一种让人觉得自己无所遁形的眼神。
“没什么可寂寞的,光是手机里的东西就足够填满所有时间了,可以购物,可以看视频,谁有时间去寂寞?对了,你刚才说我没有朋友?看来你们的调查根本就不够,只要我想找能说话的人,就随时可以通过手机找到。”张雨昂刚开始说话时声音有些发紧,而后才连贯起来,不满逐渐代替不安。
“这样啊。”马镜清轻轻点了点头,又靠回椅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张雨昂的声音大了起来,“说到这里,把手机还我,那是我的私人财产。”
“手机不利于你的治疗。”马镜清平静地说道。
张雨昂的头开始痛了,他说:“我不明白手机为什么会耽误治疗。”
马镜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在柜子中找到一个文件夹。又坐回座位上,前后翻阅了几页。张雨昂觉得很不耐烦,看着身边的安保,才没有发作。
终于,马镜清放下文件夹,直视张雨昂,说:“这是关于你的病历,还有一些调查文件。”
张雨昂撇撇嘴,没搭话。
“除开工作,你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几乎都花在了购物软件上,失眠期间更是如此,这点没错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
马镜清打开文件夹,直起身,把里面的文件一一摊在桌子上,指着其中的几张图片说:“虽然你的东西大多被砸坏了,但依然很容易做出一些判断——你的黑胶唱机没怎么用过,配套的几张黑胶唱片甚至都没拆封。书柜里的书也是如此,看起来没有翻阅的痕迹,不过你倒是有五个台灯。厨房里的厨具是崭新的,但应该不是最近才买的,冰箱里也只有饮料和酒。你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茶具,偏偏没有茶叶。据我所知,你还贷款买了辆车,但后来就没怎么开过,车玻璃都落满了灰,内饰一片混乱,你也没有想过清理。还需要我说更多吗?”
张雨昂觉得身上像是有只蚂蚁爬来爬去,他挠了挠背,可身上其他地方又开始痒了。
马镜清顿了顿,接着严肃地说道:“购物软件利用越发精确的大数据,**你买高档的生活用品,把你们平时讨论的,把你们只是好奇的,甚至只是随口一提的,都直观又光鲜地呈现在你们面前。只要你身边的一个人拼命工作买那些东西,你就会跟着做。”
“追求精致生活是没有错的,重点是要追求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追求一种你所喜欢的生活,但买来的那些东西你压根儿就没用过。陷阱恰恰就在这里,软件里展现的并不是你真正需要的,而是恰好比你能够承担的价格只高一点点的商品。是那些你只要踮起脚,透支未来也好,透支身体也罢,就可以触摸到的,好看的、新奇的东西。”
说到这里,马镜清停顿了一下,看向张雨昂,探究的眼神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张雨昂觉得嘴唇干涩,他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回避了马镜清的眼神,说:“能意味什么?意味着要多赚钱?”
马镜清笑了,说:“这意味着你永远过不上他们给你展示的生活,永远会差一点,因此会产生诸如此类的情绪:失望、空虚、落寞,以及针对你的情况而言,过大的压力和愤怒。”
“说的好像我只要离开手机,一切就能恢复正常一样。外面那么多人都在用手机,怎么就没有人进康乐家?”说话时张雨昂握紧了拳。
马镜清不为所动,他说:“你的问题当然不仅仅是手机,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我提出这些是为了让你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处境。当然,离开手机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但你必须做出改变才有可能得到治愈,我想你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离开过手机了吧。不过我倒是可以回答你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手机最初创造出来的时候,只是为了让人们方便联系,联系的目的是让人们见面。你说得没错,现在手机有了更多的功能,人们也的确离不开手机,但你用手机娱乐以及购物来填满你的生活,而不是与人交往或者做一些别的真正有价值的事,比如学习。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的。”
“我身边的人都这样!”
“你身边的人就代表了所有人吗?还是说,只要身边的人都这样做了,这件事就对了?”
张雨昂再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好像**着坐在马镜清面前。
“还有,你之前说只要想,就能在手机里找到说话的人对吗?你手机里最常出现的联系人叫作龚烨,他是你的朋友吗?”
一股无名火蹿到张雨昂的脑门,他吼道:“那样的人当然不是我的朋友!”
马镜清反倒笑了,说:“朋友的定义你这不是很清楚吗,工作场合能说几句话?一起喝酒?一起出去找乐子?不,这不是朋友。朋友是可以互相倾诉自己内心的人,换言之,朋友是你能够坦然展现自己脆弱的人。你展示过吗?”
张雨昂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他并没有接受马镜清的说辞,但无力反驳,最后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说这么多,是为了让我接受集体治疗对吧。我明白了,我接受,可以了吗?这样我就可以治愈自己了,对吧?”
“这只是一个开始。”马镜清答道。他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记住,我们的集体治疗是让你理解自我,找到你最真实的想法,并重新与人建立联系。就你的情况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他递给张雨昂一份文件,说:“这是你的日程安排时间表,一周有三天的下午你会被安排到画室,其他时间你还需要参与其他的活动。另外,周末是自由活动时间,可以睡到八点,这两天你可以选择绘画、读书、体育活动,参加互助小组,或者去后山种植。”
张雨昂一时间对马镜清充满了戒备,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紧张。
“你们为什么会安排我去画室?”
“背景调查是我们的工作之一。”马镜清说,“你小时候经常绘画,这种信息很容易查到,当然还有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放心,我们没去打扰你的父亲。”
张雨昂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想再问些什么,但马镜清结束了谈话。
“下午你就可以去画室了。”
说完他叫来了下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