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饭后不久,所有人在走去活动中心的路上都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明明是一首舒缓温柔的曲子,张雨昂却觉得自己听出了其中隐藏的痛苦。说来奇妙,他对音乐本一窍不通,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处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他在康乐家,身边不时有人犯病,甚至还有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快步走到活动中心,找到姜睿。
姜睿正和那个小男孩说话,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纸。张雨昂走了过去,姜睿注意到张雨昂,向着他点点头,小男孩看起来却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有人出现。
“不知道灿然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小男孩说,“今天早上我没有见到她。”
“别担心,给她一点时间。”
“我不该去打扰她对吗?”
“是的。”姜睿点点头,表情严肃。
张雨昂没有打断他们,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周围的人。
活动中心的人们跟昨天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依然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昨天只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普通日子,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一会儿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对小男孩说一会儿要接受治疗,需要暂时离开。
姜睿看了一会儿小男孩消失的方向,又看向后山,接着才回过头,看了会儿张雨昂,问:“你还好吗?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张雨昂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康乐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有人这么突然死去。”
姜睿愣了一下,而后摇摇头,沉默少顷后开口:“大部分死亡都是因为心理疾病引发的其他疾病,像昨天那样的突**况……很少见。”
“你对……何韵诺很熟悉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昨天大家在讨论何韵诺的事时,我注意到你面色凝重,今天也是一样。”
姜睿陷入了沉默,再开口时却没有直接回答。“你认识她?”
“不认识,只是之前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
“这样啊……我跟她也谈不上很熟悉,”姜睿说,“说过几次话,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张雨昂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觉得胸口有些闷,他调整了坐姿,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他真希望忘了何韵诺的事,那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是一个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他知道如果只是在网络上看到这个新闻,如果身处另一个环境,他绝不会为此困扰。他的背后突然升起一股凉意——自己之所以会对这件事这么在意,说不定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最终也会走向相同的结局。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姜睿突然说,“昨天我们说话的时候,你脸上还写着愤怒,但今天,就换成不安了。”
张雨昂有些诧异,抬起头看向姜睿,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但张雨昂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因为姜睿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五年,”姜睿似乎看穿了张雨昂的心思,解释说,“不是有句老话叫作‘久病成医’吗,一个人的状态如何,我多多少少能看出来。我想,你之所以会问我何韵诺的事,不仅仅是因为好奇吧?”
这下张雨昂必须得给出解释了,他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但找不到任何说辞。
“我不知道能不能表达清楚,”张雨昂挑选着合适的话,“就在几天前,我还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工作就是我的全部。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康乐家这种地方,更不可能会遇到像何韵诺这样的事。”
姜睿一动不动地等待张雨昂把话说下去。
“呃,在我们的行业里,大家都追逐物质。因为我们都相信所有的烦恼都可以靠金钱来解决,收入后面的‘0’越多,就代表着自己越有价值,这种价值与年龄、资历,甚至品行都毫无关系。只要你赚得足够多,人人都会高看你一眼,自然什么烦恼都可以解决。钱是所有的问题的来源,也是所有问题的答案。”说到这里张雨昂又犹豫起来,自己说的这些姜睿真的能理解吗?可他已经说了一半,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可这样的想法真的正确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很有价值’的何韵诺要离开这个世界呢?可如果这个想法是错误的,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把它奉为真理呢?”
姜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张雨昂开始后悔自己说了那么多。幸而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姜睿开口了:“或许答案比你想象的更简单。对有些人来说,金钱代表了全部,可以排忧解难;对于另外一些人,就不行。”
张雨昂皱起了眉。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他说,“之前我说在电视里见过何韵诺,那是一个音乐综艺节目,她在节目里表现得很开朗,完全不像一个病人,这前后的反差太大了。”
“门前快乐的,关上门未必也快乐;人前微笑的,人后或许在痛哭。”姜睿不动声色地说。而后他突然话锋一转,问:“你之前说根本不知道有康乐家这种地方,那你又是怎么来到康乐家的呢?”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张雨昂愣住了。
“换个问题好了,你之前的工作还顺利吗?”
张雨昂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问,如堕五里雾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我认为自己做得还不错。”
“那就对了,如果你在工作上表现得不错,而金钱又能解决你所有的烦恼,那你为什么会来到康乐家呢?”姜睿说道。随后他爽朗地笑了,说:“总不能是因为突然之间破产了吧?”
张雨昂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姜睿实情,这期间姜睿没有催促,而是又看向窗外的后山,看着其中的一棵树出神。
“马镜清说我得了躁狂症,我思来想去,如果真是患上了躁狂症,也是因为失眠。可我的失眠却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我根本搞不明白。”张雨昂终于决定开口,把那个梦境简略地告诉了姜睿,他不想透露太多,说话时他握紧了双手。
“做那个噩梦之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姜睿思索片刻后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张雨昂摇摇头,“照常上班,跟同事聊天,处理工作,陪客户吃饭,回家。”
“我没法告诉你答案,”姜睿稍停了一会儿,认真组织语言,“这些年我见过很多来到康乐家的病人,其中的大多数都是因为某一个非常具体的刺激,比如生活突遭剧变,无法接受命运的反差。你的情况让我想起了前不久在书里看到的一个观点:成年人的崩溃是一瞬间的,但让他崩溃的原因却是一天天累积起来的,或者说,需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你是说,让我做噩梦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刺激,而是一天天累积起来的东西?”
“嗯,如果是这样,就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或许连医生都很难。”
张雨昂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说:“自从做完那个梦之后我就一直试图搞清楚梦的意义,可始终找不到答案。我想知道困扰何韵诺的到底是什么,说不定对我有帮助。”
姜睿拍了拍张雨昂的肩膀,说:“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不同的,你还是不要把宝押在别人身上比较好。不过如果你真想知道,或许叶灿然能给你答案,但她现在状态不好,之后我带你去。”
叶灿然……张雨昂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你也不用太着急,我相信你能靠自己得到答案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现在你已经不在‘此山’中了,一条道路能通往哪里要到了远方才能看清楚,对于自身的理解也是一样的。只是有一点很清楚,你之前的生活方式里,一定有什么是不正确的。”姜睿的语气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你为什么会在康乐家呢?”张雨昂忍不住问道,“听起来你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
姜睿笑了笑,没有答话。
这时陈美芸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带着张雨昂离开了活动中心。
一路上陈美芸有意无意地说起昨天他打刘老板的事,那件事绝不会不了了之,马院长现在说不定就是要找他算账。
张雨昂完全没有心思听,他满脑子都想着姜睿刚才所说的话,想着何韵诺的事,想着叶灿然到底是谁,想着那个梦。
而留在活动中心的姜睿一直看着张雨昂走远了,才合上书走到了活动中心外边。
尽管已经是四月了,可山中没有太多春意,吹来的风依然有些寒冷。他也想着何韵诺的死,想着张雨昂脸上的困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看着云朵随着风缓缓移动。
他没有说谎,自己跟何韵诺的确算不上太熟悉。
但何韵诺的死依然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不仅仅是因为她同是康乐家的病友,还因为这件事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件让他来到康乐家的事。
想到这里他离开后山,走向了音乐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