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虚荣与野心
一旦对获得认可的追求占了上风,它就会使精神生活处于更为紧张的状态。结果,在某个个体身上,想要获得权力和优越感的目标就会变得越来越明显,他会用更为强烈、剧烈的行为来追求这一目标,他的生活会变成对巨大胜利的期待。这样的个体往往会丧失现实感,由于他失去了与生活的联系,总是专注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而且主要关注的是自己给别人的印象。由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他的行动自由会受到极大的限制,而他最为明显的性格特征就会变成虚荣。
每一个人都可能有某种程度的虚荣心;但个体表现出自己的虚荣心通常并不被认为是礼貌举动。因此,个体常常要给虚荣心加上各种各样的伪装、掩饰,以至于它的变换形式有很多种。例如,有一种谦虚,从本质上说就是虚荣。有的人可能会虚荣到从不考虑他人的判断;而有的人则可能贪婪地想要获得公众的赞许,并将这些赞许当作自己的资本。
虚荣超过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变得极其危险,且不说虚荣会让人去做各种各样无用的工作、付出无效的努力(这些工作和努力更多关注的是事物的表面,而不是其本质)这一事实,也不说虚荣会让人总是只考虑他自己,或者至多只考虑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一事实,虚荣最大的危险在于:它会导致个体或早或晚地失去与现实的联系。个体会丧失对人与人之间联系的理解,他与生活的关系也会变得扭曲。他会忘记生活的责任,尤其是会忘掉大自然要求每一个人都要做出的贡献。没有哪种性格缺陷会像虚荣这样严重地阻碍个体的自由发展,虚荣会迫使个体在面对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时都要提出这样一个疑问:“我能从中得到什么?”
人们总是习惯于用更为动听的辞藻“雄心”来代替虚荣或傲慢,从而让自己摆脱困境。有多少人曾非常骄傲地告诉我们他们有着怎样的雄心!“精力充沛”“积极向上”这两个词也经常被用到。只要证明这种精力对社会有益,我们就可以承认它的价值,但通常的规则是:“勤勉”“活力”“精力”“进取”等所有这些词语都是用来掩饰程度严重的虚荣的表达方式。
虚荣很快就会妨碍个体按规则进行游戏。更为常见的是,虚荣会导致他成为一个干扰他人的人,因此,我们经常发现,那些无法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人就会费尽心思地阻止别人完整地表现其生命。虚荣心正处于滋长过程的儿童,在危险情境中往往会表现出他们的勇敢,并且喜欢向弱小的儿童显示他们是多么强大有力。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对动物的残忍。而其他一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灰心丧气的儿童则会用各种不可思议的小伎俩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们会逃避工作的主战场,而试图通过在他们的情绪可以控制的某个生活小插曲中扮演一个英雄的角色,来满足自己对于意义感的追求。那些总是抱怨生活多么悲苦、命运对他是多么不公的人,就属于这种类型。他们会让我们知道:如果不是他们受的教育不好,或者如果某些不幸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生,他们一定会成为今天的领袖人物。他们总是为自己没有走向生活的真正火线而寻找借口;只有在他们为自己创造的梦中,他们的虚荣心才有可能得到满足。
一般人会觉得很难与这样的个体相处,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评判或评价他们。不管是任何错误,虚荣的人总是知道在犯错时怎样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他总是对的,别人总是错的。不过,在生活中,谁对谁错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唯一有关系的是:个人目标的实现和对他人生活的贡献。而虚荣的人不想为他人做这种贡献,他们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抱怨、找借口、为自己辩解上。我们在这里所讨论的是人类灵魂中各种各样的伎俩,以及个体不惜任何代价维持其优越感并使其虚荣心免受任何伤害的企图。
有人常常会提出这样的反对意见,说没有伟大的雄心,人类那些伟大的成就就不可能实现。这是一个从错误视角得出的错误观点。既然没有人能够完全摆脱虚荣心,那么每个人都会有一定的虚荣心理。但是,决定人的活动朝着普遍有用的方向发展的当然不是这种虚荣心,虚荣心也不能给人实现其伟大成就的力量!这些成就只有在社会感的刺激下才有可能实现。一部伟大的作品只有通过其社会意义才会变得富有价值。在作品创造的过程中,不管存在什么样的虚荣,都只可能贬低它的价值,影响其创造;在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中,虚荣的影响是不大的。
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氛围中,要使自己完全没有一点虚荣心是不可能的。认识到这一事实本身就是莫大的财富。这一认识触及了我们文明的痛处,即正是这样一个痛处,才使得许多人陷入了永久的不幸,在他们的生活中只有灾难和困境。这是些可怜的人,他们不能和任何人友好相处,也无法适应生活,因为他们全部的目的就是要打肿脸充胖子。难怪他们很容易就会陷入冲突,因为他们只关心自己在其他人当中的声誉。在人所经历的最为复杂的纠葛中,我们将发现,最根本的困难在于有些人无法成功地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当我们努力去了解一个复杂的人格时,确定虚荣的程度、虚荣活动的方向以及虚荣用来帮助实现其目的的手段,是一种相当重要的技巧。这样一种理解将让我们认识到,不健康的虚荣心会给社会感带来多大的伤害。虚荣与对同伴的同情、体谅等感受不可能同时出现。这两种性格特征之所以不可能结合在一起,是因为虚荣绝不会允许自己屈从于社会的原则。
虚荣往往自己决定着自己的命运。虚荣心的发展常常受到那些从共同生活中发展出来的符合逻辑的反对意见的威胁。社会生活和共同生活是不可战胜的绝对原则。因此,虚荣心在其发展的萌芽时期就不得不隐藏起来,加以伪装,并采取迂回的策略去实现其目的。虚荣的人总是遭受严重怀疑的折磨,他们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达到虚荣心的要求取得胜利;而当他胡思乱想、思前想后时,时光飞逝。而当时光流逝时,虚荣心又让他找到了借口,说他从来都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
通常情况下,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是这样的:这个特定的个体会先找到某个特权位置,使自己远离生活的主流,然后离群索居,用某种不信任的眼光观察着其他人的活动,因为每一个同伴看起来都像是敌人。虚荣的人必须决定是采取攻势还是守势。我们经常发现他们陷于深深的怀疑之中,纠结着一些看似符合逻辑的重要思考,这些思考给他们造成了自以为正确的假象;但是,在思考的过程中,他们常常会错过主要的机会,并失去与生活和社会的联系,还会放弃每一个人都必须完成的任务。
只要更加密切地观察他们,我们就会看到虚荣心产生的背景,以及一种想要征服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欲望,这种欲望会以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种虚荣心会明显地表现在他们的每一种态度、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的说话方式以及他们与人接触的方式之中。简而言之,不管我们看哪个地方,看到的都是虚荣的景象和一些野心勃勃的人,这些人在引导自己获得优越性的方法上别无选择。既然这一类的外在表现会令人不快,虚荣的人如果聪明,认识到存在于他们和被他们否定的社会之间的距离,就会竭尽全力地将虚荣的外在表现隐藏起来。于是,我们就会发现有些人外表上看起来非常谦虚,但实际上他们是为了表明自己不虚荣而故意忽略自己的外在表现。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苏格拉底看到一个身穿又旧又破衣服的年轻人登上讲坛,对他说:“年轻的雅典人,你的虚荣心正透过你长袍的每一个破洞往外冒呢!”
有些人坚信自己一点儿都不虚荣。他们知道虚荣心往往深藏于内心深处,但他们只看表面。例如,虚荣可能会以这样的方式表现出来:虚荣的人在其社交圈子中总想占据整个舞台,必须始终有发言权,或者根据他有没有能力让自己始终处于舞台的中心来判断某次社交聚会的好坏。这种类型人当中还有一些人从不参与社交活动,而是尽可能地避免与人交往。这种避免社交的做法可能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不接受邀请、姗姗来迟,或者要主人百般劝诱和奉承才去,都是他们因为虚荣而采取的一些小伎俩。还有一些人只有在非常有把握的情况下才参与社交,用他们的“与众不同”来显示其虚荣心。他们自豪地将这视为一个值得赞美的特征。还有的人希望能出现在所有的社交聚会上,以此显示他们的虚荣心。
我们不能说这是些不重要、不值得一提的细节,因为它们深深地植根于灵魂深处。在现实中,对于一个具有上述特质的人,社会感在其人格中是没多大位置的;他更容易成为社会的破坏者,而不是朋友。要描绘形形色色的这些类型的人,需要用文学巨匠的诗才能做到。而我们只能尽力描绘出他们的大致轮廓。
我们在所有虚荣者身上都能发现的一个动机表明,虚荣的人为自己确立了一个此生都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他的目标就是要超过世界上所有人,而这个目标是由他的机能不足感导致的。我们可以做这样的推测,即任何虚荣心明显的人,对自我价值的意识都很薄弱。有一些个体可能已经意识到,在其机能不足感变得明显的时候,他们的虚荣心就开始萌芽了,但是除非他们能够卓有成效地利用这一认识,否则,仅仅有这种意识还是无济于事。
虚荣心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出现了。通常情况下,所有的虚荣心都带有某些很幼稚的色彩,结果虚荣的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总是有些天真幼稚。能够决定虚荣发展的情境是多种多样的。在某种情况下,儿童觉得自己受到了忽视,是因为他深感自己的渺小让他产生了无法忍受的压迫感(这是教育不当导致的)。另一些儿童则由于家庭传统而形成了某种傲慢态度。我们可以肯定,他们的父母也采取了这样一种“贵族气派的”举止态度,这将他们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并让他们因此而感到非常自豪。
但是,在这种态度之下隐藏着的只有这样一种意图,即把自己视作一个特别独特的个体,有别于其他所有人,出生于一个比所有其他家庭都“更好的”家庭,这个家庭有着“更好”“更高”的敏感性,并且由于血统的高贵而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可以在生活中享受某种特权。对这样一种特权的需要,也能为个体指明生活的方向,并能决定行为的类型及其表现形式。但因为生活很少适合于这种人的顺利发展,同时由于这些想要获得特权的人常常要么遭人敌对,要么被人嘲笑,所以,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会怯懦地退缩,过着一种隐居或异于常人的生活。只要是待在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的家里,他们就能继续自我陶醉,并通过深信“如果事情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那他们就一定能够成就大业”来强化其现有的态度。
有时候,有些已经发展到了最高程度的精明能干的个体就属于这个类型。如果把他们的才能放到天平上量一量,他们可能还算得上有些价值,但为了更进一步地自我陶醉,他们却误用了自己的能力。他们所提出的与社会积极合作的条件很难得到满足。例如,他们可能在时间上设置无法实现的条件,表明他们事实上在过去常常会做很多事情,学过很多东西,或者已经了解到许多其他的事情;此外,他们还会根据自己的体系为自己申辩,说其他人已经做过或者没有做过一些事情。他们的条件之所以不可能得到满足,还有一些根本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例如,他们会宣称,如果男人是真正的男人,或者如果女人不像现在这样,那么所有一切都会变得很好。但是,哪怕是有着最好的意图,这些条件也不可能得到满足!因此,我们必须下这样的结论:这些实际上只是懒惰的借口,它们的价值就像是催眠性或致醉性的药物,使人无法思考那些浪费掉了的时光。
在这些人身上,存在着极大的敌意,而且他们往往不会把他人的痛苦和悲伤放在心上。就是凭借这样一种方法,他们才获得了伟大感。一位研究人性的伟大学者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ult)在谈到大多数人时曾这样说,“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忍受他人的痛苦”。对社会的敌意常常表现为一种尖刻的批判态度。这些对社会充满敌意的人永远都在那里指责、批评、嘲笑、评判、谴责这个世界。他们对一切都不满意。但是,仅仅是识别出不好的东西并对它加以谴责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反躬自问:“为了让这些事情变得更好,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具有虚荣性格的人常常满足于靠某种小伎俩来抬高自己,把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并用尖酸刻薄的批评来诋毁他人的性格。我们并不否认这样的人有时候会发展出精妙的技巧,因为他们在这个方面已经有过特别的实践和训练。在他们当中,我们不难找到机智超群、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的人。但机智超群、知觉灵敏也和其他东西一样,会被一些人拿来作怪,就像讽刺作家一样,他们常常会利用它进行嘲讽和做一些恶作剧。
这种一天到晚只知道批评他人的人所具有的诋毁、贬损的风格,乃是他们屡见不鲜的性格特征的表现。我们把这称为贬低他人的情结(deprecation complex)。它实际上表明了虚荣之人的攻击点,那就是:他的同伴的价值和意义。这种贬低他人的倾向其实是试图通过贬低同伴来创造优越感。对他人价值的认可,无异于对虚荣者人格的侮辱。仅仅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便能得出一些意义深远的结论,并能认识到,虚荣之人的人格是多么深地植根于其虚弱感和机能不足感之中。
既然我们谁都无法完全摆脱这种性格特征,那我们便可以很好地将这里所进行的讨论当作标准来衡量自己,纵然我们不能在短时间内将几千年传统对我们产生的影响连根清除。不过,如果我们不让自己被这些终将被证明有害、危险的偏见蒙蔽了双眼,混乱了心智,那我们就已经朝前迈进了一大步。我们想要追求的并不是成为与众不同的人,也不是寻找与众不同人。但我们感觉到,自然的法则要求我们伸出双手,加入到同伴的队伍中,与他们合作。在一个对合作要求如此之高的时代,已经再也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对个人虚荣的追求了。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对生活的虚荣态度所引起的矛盾显得尤其明显和愚蠢,因为我们每天都会看到虚荣是怎样导致失败,并最终使虚荣之人被社会所唾弃,或者不得不接受社会的同情。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这样让虚荣遭到了如此之多的唾弃。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寻找一些更好的方式来表现虚荣,这样,即使我们执意要虚荣,也至少可以朝着有利于公益的方向来表现!
下面这个例子可以很好地说明虚荣的原动力。有一位年轻女士,她是家里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她母亲不分白天黑夜地侍候在她左右,任她使唤,满足她的每一个愿望。由于这样的关爱,这个体质非常虚弱的最为年幼的孩子的要求达到了无法估量的地步。有一天,她发现,只要她一生病,母亲就会满足她的任何要求,任她为所欲为;于是,没过多久,这个女孩便懂得了:生病也可以成为一件很有价值的法宝。
她很快就能忍受正常健康人对疾病的那种厌恶,而且,有时候,身体的不适不会让她产生任何不快的情绪。很快,她在生病方面就有了很多的训练,以至于她想生病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生病,尤其是在她想要得到某一特别的东西时,更是如此。不幸的是,她经常想要得到某些特别的东西,结果,就她的情况而言,她变得大病不犯,小病不断。这种“疾病情结”常常表现在这样一些儿童和成年人身上:他们觉得自己的权力在增长,能够占据家庭的中心位置,并凭借他们的疾病而无限制地支配家人。如果我们讨论的是娇小脆弱的个体,那么,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权力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而发现这种获得权力之方法的自然也是他们,因为他们已经体味到了亲人对其健康所表现出来的关心。
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可能会玩一些辅助性的把戏来达到其目的。比如,有人开始故意吃很少的东西;结果他看起来显得身体不适,于是家人就会竭尽全力为他做好吃的,而且要像变戏法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想要有人一直在旁边阿谀奉迎、尽心伺候的欲望便产生了。这些人无法忍受孤独。仅仅通过生病或身处险境这些手段,他便可以得到关爱照顾。只要让自己置身于某一危险处境,或身患某种疾病,这一切便可轻易做到。
我们把这种让自己置身于某一事件或某一情境的能力称为共情。我们所做的梦便可以很好地说明这种共情作用,在梦中,我们感觉某一特定的情境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一旦“疾病情结”的受害者采取了这种获取权力的方式,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靠想象制造出某种不适感,他们非常聪明,以致没有人能说这是撒谎、歪曲或想象。我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设身处地地想象某一情境,会产生就好像这种情境真的存在一样的效果。我们知道,这些人会真的呕吐,或真的会产生一种焦虑感,就好像他们真的感到恶心或身处险境一样。通常情况下,他们制造这些症状的方式会使他们露出马脚。例如,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位年轻女士就曾说过,她有时候会感到害怕,“好像我随时都会中风一样”。有的人能够非常清晰地想象一件事情,以至于他们真的会因此而失去平衡,以至于没有人能说他们是在胡思乱想或装模作样。这些疾病捍卫者只需要给周围的人造成他正在生病,或至少患上了所谓的“神经症”症状的印象,那他就成功了。此后,每一个有过上述印象的人都必须待在这个“患者”身边,照顾他,时刻关注他的健康。同伴的疾病,对每一个正常人的社会感而言都是一种挑战。而我们刚刚描述过的那种人用不正当的方式利用了这一事实,并将这一事实当成其权力感的基础。
显然,这样的情形是完全违反社会生活和共同生活法则的,因为社会生活和共同生活法则要求对自己的同伴要深切关怀。我们常常会发现,我们所描述的这些人不能理解其同伴的痛苦或欢乐。我们很难让他们不去伤害其邻居的;而帮助同伴,则是他们完全不感兴趣的事情。有时候,由于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并调动了他们在教育和文化方面的全部储备,他们有可能在生活上获得成功;但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努力在表面上显得关心其同伴的幸福。从本质上说,构成其行为之基础的只不过是自恋和虚荣而已。
当然,我们上文描述的那位年轻女士也是这样的。她对亲人的关心挂念似乎永无止境。如果她的母亲晚了半小时还没有把早饭端到她床前,她就会非常担心焦虑;在这种情况下,她就会喊醒丈夫,强迫他去看看母亲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直到确信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她才会感到满意。这样一来二去,她母亲就习惯了非常准时地将早饭给她端过去。她丈夫也是如此。作为一个生意人,他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考虑他的顾客和生意伙伴,但每一次只要他晚了几分钟回家,就会发现妻子几乎要神经崩溃了,她会焦虑得全身发抖,大汗淋漓,痛苦地抱怨说她快被最为恐怖的担忧和预感折磨死了。她那可怜的丈夫也只好像她母亲那样,强迫自己准时回家。
很多人可能会反对说,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从自己的行为中获益,而且这些实际上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胜利。我们必须牢牢记住这一点:我们还只讲了一小部分,她的疾病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仿佛在说:“小心!”这是她生活中所有其他关系的一个缩影。她用这种简单的方法,让周围的每个人都接受训练,受她支配。在她满足自己想要支配周围一切的无止境的欲望的过程中,其虚荣心的满足扮演了一个关键的角色。想象一下这样的人要达到目的必须做出的努力吧!当我们认识到她为此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必定就会做出这样的推断:她的这种态度和行为已经成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必需品!除非她的话被无条件地、准时地遵从,不然的话,她就无法安静地生活。但是,婚姻不单单包括要丈夫守时。这个女人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她的焦虑状态来加强她的命令的分量,她用强制行为使得其他许多关系都定了型。她表面上非常关心他人的幸福,事实上每个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她的意志。我们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对他人的关心只是满足其自身虚荣心的一个工具。
我们常常会发现,这种性质的精神态度非常重要,以至于个人意志的实现变得比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更为重要。一个六岁女孩的例子便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个小女孩毫无节制地以自我为中心,以致她只关心如何实现自己无意间产生的任何一个怪念头。她的行为中渗透着想要征服同伴、表现权力的欲望。通常情况下,这种征服就是她行动的结果。她的母亲很想和女儿保持良好的关系。有一次,为了给女儿一个惊喜,她做了女儿最喜欢吃的点心,她把点心送到她面前,说:“我给你送点心来了,因为我知道你非常喜欢吃这个。”这个小女孩一把将盘子摔在地上,还用脚重重地踩地上的蛋糕,嘴里还哭喊着:“但我不要这个,因为是你给我的,只有我想吃的时候,我才会吃。”还有一次,这位母亲问小女孩吃午饭的时候是要喝咖啡还是喝牛奶。这个小女孩站在门口,非常清楚地小声嘀咕:“如果她说咖啡,我就喝牛奶,如果她说牛奶,那我就喝咖啡!”
这是一个心口如一的孩子,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但在这一类孩子中,还有很多人往往不会如此清楚地表达他们的想法。很可能每一个孩子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这种特征,而且总是竭尽全力地实现其意志,尽管一无所获,甚至还可能因为我行我素而遭受痛苦和不幸。一般说来,这些儿童大多数都是已经拥有我行我素这一特权的儿童。现在,他们也不难找到这种我行我素的机会。结果,我们发现,在成年人当中,想要我行我素的人往往比想帮助同伴的人要多得多。有些人的虚荣心竟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们无法去做他人建议的任何事情,即使是世界上最不言自明,且真正关系他们自身幸福的事情,他们也不会去做。这些人常常等不及别人说完,就要插嘴提出异议或反对意见。还有一些人的意志受虚荣心的驱使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以致在他们本来想说“是”的时候,事实上却说出了“不是”!
想要在任何时候都我行我素,只有在家庭这个小圈子里才有可能实现,而且即使在家里,也并不一定总能如愿。我们经常看到,有些人在与陌生人接触时和蔼可亲、友善恭敬。不过,这种关系不能长久,且很快就会破裂,当然,你一定要去寻找的话,也能找到一些长久的关系,但是很少。因为生活就是如此,人们也经常不可避免地要在一起相处,因此,我们不难发现有这样的人,他能够赢得所有人的好感,但在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后,他往往会在大家需要时弃大家于不顾。许多人总是努力把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家庭生活的圈子内。我们有一个患者身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由于她的性格很有魅力,因此家庭以外的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人见人爱,但是,每次她离开家,都会很快回来。她常常用各种各样的小把戏来表明她想尽快回家的愿望。如果是参加晚会,她就会头痛(因为在任何的社交场合,她都不能像在家里那样保持自己的绝对权力感),因而不得不马上回家。因为这个女人只有置身于家庭生活的中心,才能解决她生活中的主要问题,即满足其虚荣心的问题,所以,只要有需要,她就会被逼着去安排一些事情,好使她自己能够尽快回家。每一次她与陌生人接触时,只要感觉到了焦虑不安,她就会这么做。很快,她不能去剧院了,最后,连逛街也不能去了,因为在这些地方,她感觉不到整个世界都屈从于她的意志。她所寻求的情境,在家庭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尤其是在大街上找不到;于是,她宣称不愿意去家庭之外的任何地方,除非有她“宫中的人”陪着。她最喜欢的理想情形是这样的:身边围着有一群只为她的幸福操心的人。调查分析表明,她从儿童早期开始就形成了这种模式。
她是家中最小、最弱、最多病的,因此她需要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的照料和关心。她利用了自己备受宠爱关照这一情形,并终生不惜任何代价来维持这种情形,只可惜她打乱了尖锐地反对这种行为的无情的生活状况。她的不安焦虑状态非常明显,以至于谁都不能否认这些状态的存在,而这些状态表明她在解决虚荣问题上已开始扯出一些枝节问题。这样的解决方式不合时宜,因为她不愿意让自己服从于社会生活的条件,因而到了最后,她因为无力解决这个问题而变得非常痛苦,以至于不得不寻求医生的帮助。
现在,我们有必要揭开她生活的整个上层结构了,这是她许多年以来小心翼翼地建立起来的。虽然她表面上恳求医生帮助她,但因为她从本质上并没有做好改变的准备,因此她还必须克服强烈的抵制心理。她真正想要的是继续如从前般支配家人,而无须承受焦虑状态的折磨(而在大街上,她总是备受焦虑状态的折磨)。但是,有好处就必定会有坏处!医生告诉她,她是她自己的无意识行为囚笼中的囚徒,她只想享受这种无意识行为的好处,而竭力地想避免其坏处。
这个例子非常清楚地表明,虚荣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成为一生都难以摆脱的负担,就会抑制一个人的全面发展,并最终导致他崩溃。而一个患者只要他将注意力仅集中在其好处之上,他就不可能清晰地了解这些事情。正因为如此,许多人都会坚信,他们的野心(我们可以更为恰当地称其为虚荣)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性格特征,而这其实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这种性格特征总是给人带来不满、不安和失眠。
让我们再举一个例子来证明我们的观点。有一个25岁的年轻人,马上要参加期末考试了。但他并没有为考试做任何的准备,因为他突然对此失去了全部的兴趣。由于被一种让人极为不快的情绪所困扰,他贬低了自己的价值,满脑子都是痛苦的想法,以致最后无法参加考试。他童年时代的回忆,全都是对父母的强烈谴责,他们对他的成长缺乏理解明显阻碍了他的发展。处在这种情绪状态下,他认为,所有人都是毫无价值的,对他而言都毫无吸引力;他用这种方式成功地让自己与他人隔离开来。
虚荣已证明自己是一种驱动力,它不断地为他提供各种借口、理由来避开所有对他能力的测试。现在,期末考试临近,这些强迫性的想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欲望的缺乏使他备受折磨,而怯场使得他最终无法参加考试。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因为这样一来,即使他没有取得卓越的成绩,他的“人格感”和自我价值感也仍可得到保全。他任何时候都把这道“救命符”带在身上!有了这道救命符,他就安全了,他就可以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他之所以没有成就,全是疾病和不幸的命运所致。从这种阻止个体接受考试的态度中,我们看到了虚荣的另一种形式。它使得个体在考验其能力的时刻侧身绕过。此时,他想到的是失败可能会使他失去荣耀,他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他已经知道了所有那些从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决定之人的秘密。
我们的患者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人。他对于自己的报告也表明,他事实上一直都是这类人中的一员。每一次在需要做出决定时,他都会犹豫不决,脆弱不堪。由于我们仅对有关运动和行为模式的研究感兴趣,因此,他的这种姿态便向我们表明了他渴望停下来,渴望停止前进的步伐。
他是家中的长子,而且是唯一的男孩子,有四个妹妹。此外,他还是家里唯一被指名能上大学的人。可以说,他是家中最重要的人,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他的父亲从未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来激发他的雄心壮志,不厌其烦地跟他说他将要成就的大业。因此,这个男孩产生了想要超越世界上所有人的欲望,而这成了他每时每刻都在追求的目标。而现在,他心里充满了不确定和焦虑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完成大家期待他完成的一切。这个时候,虚荣及时出现,为他解了围,并给他指明了退缩的道路。
这就向我们表明了在野心勃勃的虚荣心的发展过程中,使得“前进”成为不可能的骰子是怎样掷出去的。虚荣心和社会感相互搏斗,难分难解,无法脱身。虽然如此,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从儿童早期开始,虚荣的本质就常常冲破其社会感,并和社会感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这使我们想起了这样一群人:他们根据自己的幻想,想象着一座陌生城市的蓝图,并想象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漫步,按照自己想象的计划,寻找想象中的建筑物。自然,他们永远都不会找到想要寻找的建筑物!而无辜的现实往往会遭到谴责。这大致就是自私、虚荣之人的命运。在与同伴的所有关系中,不管是靠权力,还是靠诡计和背叛行为,他都试图实现他的原则。他总是伺机证明别人都是错误的,或者都正在犯错误。当他成功地证明(或者至少是向他自己证明)自己比同伴更聪明、更优秀,他就会非常开心。但是,他的同伴往往并不关注他,他们并不接受挑战。战斗反败为胜,但当战斗结束的时候,我们有虚荣心的朋友便会对自己的正确性和优越性深信不疑了。
这些都是蹩脚的把戏,任何人都猜得到他希望相信的是什么。因此,就像我们的患者一样,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本应该去学习的人,一个本应该沉迷书本吸取智慧的人,一个本应该去参加考试使自己真正的价值得以实现的人,却由于一种错误的视角而意识到了自己的缺陷与不足,而这种视角是他看待一切事物都采取的视角。他过高地估计了情势,结果相信自己一生的幸福、全部的成功都危在旦夕了。他不可避免地会陷入一种任谁都无法忍受的紧张状态。
对他来说,其他每一种关系都无比重要,每一次演说,甚至每一句话都是从他自己成功或失败的视角来衡量的。这是一场持久的战斗,最终会使得一个已经让虚荣、野心、错误的希望成为其行为模式的人陷入新的困境之中,并使他失去生活中所有真正的幸福。只有当种种生活条件都具备时,他才有可能得到幸福,但当这些名副其实的不可避免的条件被推倒,他实际上就堵塞了自己通往幸福和欢乐的所有道路,而且,所有那些对其他人来说意味着满足和幸福的事情,都不能让他感到满意、幸福。而他所能做的最多只是幻想一下自己相比于他人的优势以及自己对他人的支配,尽管事实上他已发现这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如果他真的拥有这种优越性,便很容易找到足够的人来跟他一较高低(这些人的乐趣就是跟他较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谁都不能被迫承认其他人的优越性。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这个可怜的人对他自己的神秘莫测的判断了。当一个人陷入这样一种生活模式,那他就很难与同伴发生任何接触,也很难获得任何真正的成功。在这场角逐中,没有人能够取胜!角逐者都面临着遭受袭击和毁灭的可能。对他们来说,在任何时候都要表现得杰出优异、高人一等,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如果一个人的声誉是根据他一心一意为他人服务来确定的,那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的荣誉是自然而然获得的,如果有人反对,那他们的反对意见不值一提。他可以泰然地拥有这种荣誉,因为他并没有把任何东西都押在虚荣上。关键的是自我中心的态度和总是想抬高自身人格的企图。虚荣的人总是在期待着什么,想要得到点什么。如果你将虚荣之人与其他社会感发展良好的人(这些人在漫漫的人生路上总是自问:“我能付出什么?”)作比较,马上就会发现,这两种人在性格和价值上有着天壤之别。
于是,我们就得出了一个千百年来已为人们所理解的观点。这个观点可以用《圣经》中的一个名句来表达:“施比受更有福(It is more blessed to give than to receive.)。”如果我们仔细品味这句话的含义(这句话是对人性方面的伟大经验的表达),我们就能认识到,这里所强调的正是一种施予的态度和心境。正是这种施予、服务或帮助的心境,给我们带来了某种程度的补偿和精神和谐,就像上帝的恩赐已深深地扎根在了施予者的内心深处一样。
另外,总是索取的人常常是不满足的,他们一心只想着还必须得到些什么,还必须拥有些什么,这样才能幸福。一心索取的人从来不关注他人的需求和需要,而且,对他们来说,旁人的不幸就是他们的欢乐,在他的体系中,没有与生活和谐一致、和平共处这个概念。他要求别人不折不扣地屈服于他的自我中心思想控制之下的规则。他需要的往往是一个与现实世界不同的天堂,他们需要一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和感受方式。简而言之,他的不满足和不谦虚就像他其他的性格特征一样令人深恶痛绝。
还有一种更为原始的虚荣,这种类型的虚荣者往往穿着标新立异,或者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感觉,把自己打扮得就像一只猴子,给人一种勇敢华丽的印象,就像获得了一定程度骄傲和荣誉的原始人在头发上插一根特别长的羽毛来显示自己的荣耀一样。有些人最大的满足就是一直穿漂亮的衣服,跟得上最新的潮流。这些人所穿戴的各种服饰装扮都表明了他们的虚荣之心,就像交战国的军旗、徽章或武器一样,如果我们理解正确的话,其目的是把敌人吓跑。有时候,这种虚荣还表现在色情标志或文身上,而这些在我们看来是很轻浮的举动。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感觉到,这个人是努力地想哗众取宠,想给人留下一些印象,虽然他必须以厚颜无耻为代价才能做到这一点。对一些人来说,厚颜无耻的行为能使其产生一种伟大感和优势感;而另一些人则只有在表现得铁石心肠、野蛮残暴、顽固不化、与世隔绝时,才能产生同样的感觉。实际上,这些人可能并不像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残暴顽固,他们可能比表面上看到的更温和,他们之前表现出来的残忍只不过是装腔作势。尤其是在男孩子身上,我们表面上看到的是麻木不仁、情感缺乏,但实际上可能是他们对社会感的一种敌对态度。受这种虚荣心驱使并总希望自己在他人受苦的过程中扮演某个角色的人,如果有人恳求他们表现出更美好的情感,他们就会觉得受到了侮辱。这样一种恳求只会让他们的态度变得更为强硬。我们曾经看到过这样的例子,父母走近孩子,恳求他理解他们的痛苦,而孩子却从他们表现出来的悲伤中获得了一种优越感。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虚荣之人喜欢把虚荣隐藏起来。喜欢控制他人的虚荣者必须先抓住他人,然后才能将他人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因此,我们不能让自己完全被他人可能表现出来的亲切、友好或乐于接触的表象所欺骗;我们也不能受到欺骗而相信他可能并不是一个寻求击败对手的好战攻击者,并维持他的个人优越性。在这场战争的第一个阶段,攻击者必须使自己的对手放心,并以甜言蜜语哄骗他使他放松警惕。在第一个阶段的友好接触中,人们很容易相信攻击者是一个具有很强社会感的人;到了第二个阶段,攻击者的面纱就会被揭开,让我们看到自己的判断失误。这是一些让我们深感失望的人。我们起初以为他们拥有两个灵魂,但实际上只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在刚开始与人接触时显得很友善,但最终会给人们带来痛苦。
这种接近他人的技巧发展到极点,可能就和一种叫“勾魂”(soul catching)的游戏差不多。玩游戏的人会最大限度地投入其中,这一特点可能非常明显,而这本身对攻击者来说就是一种胜利。这些人满口人性,他们的行为似乎也常常表现出对其同伴的爱。不过,他们的行为通常以一种极具表演性的方式表现出来,以致真正了解人类灵魂的人一看就会小心谨慎。有一位意大利的犯罪心理学家曾说过:“当一个人的理想态度超出了某种程度,当他的博爱和人性太过于明显,那我们就完全有理由表示怀疑了。”自然,我们必须有所保留地来理解这个句子,但我们可以非常肯定,这个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一般情况下,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识别出这种类型的人。对任何人来说,溜须拍马都是不愉快的。它很快就会让人感到不舒服,而且,人们通常会警惕提防那些使用阿谀奉承方式的人。更确切地说,我们倾向于禁止有野心的人使用这种方法。最好的做法是选择一种不同的方法和更温和的技巧!
在本书的第一部分,我们已经熟悉了那些最常使人的正常精神发展发生偏离的情形。从教育的视角看,难就难在这样一个事实,即在这些案例中,我们所面对的儿童已被假定对其周围环境持的是一种好战的态度。即使老师深知他的责任(这些责任深深地根植于其生活逻辑之中),他也无法把这种逻辑强加给儿童。要做到这一点,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尽可能地回避任何交战的情境,并把儿童当作教育的主体,而不是教育的对象,就好像他是和老师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完全成熟的个体。这样,儿童就不会轻易产生误解,认为自己处于压力之下,或受到了忽视,并因此而必须接受老师的挑战。从这样一种战斗的姿态来看,我们文化中的错误野心(这种错误野心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我们的思想、行动、性格特征的特点)自动地出现了,先是由于越来越纠缠不清的关系而导致人格的失败,最终则导致个体的彻底瓦解和崩溃。
童话(fairy tales)是我们所有人了解大多数人性知识的材料来源。极具特色的是,童话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些例子,让我们看到虚荣的危险。在这里,我们必须回顾一个童话故事,这则童话以特别有力的笔触向我们表明:虚荣,如果不受控制地任其发展,最终必将导致人格的毁灭。这就是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on)所著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The Vinegar Jar)。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渔夫捕到了一条鱼,他答应那条鱼将它放回大海。这条鱼出于感激,许诺满足渔夫一个愿望。渔夫的愿望实现了。然而,渔夫有一个贪得无厌、野心勃勃的妻子,她要求渔夫再去找那条鱼,因为他提的那个愿望太小了,她要求他换一个愿望,先让她成为贵妇人,后来,她又要求让她成为女皇,最后,她竟要求让她成为上帝!就这样,她让她的丈夫一次又一次地回去找那条鱼,最终,他的最后一个愿望让鱼大怒,于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渔夫。
虚荣和野心的发展永无止境。非常有趣的是,我们常常看到,在童话故事中和那些过分热衷于精神追求的虚荣者身上,对权力的追求总是表现为想做像上帝一样的完美之人的欲望。我们无须做过多探究就会发现,虚荣之人的一举一动表现得就好像他就是上帝一样(当然这是在最为严重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或者表现得就好像他是上帝的助理,或者他会表现出只有上帝才能实现他的希望和愿望。这种表现,这种对于成为像上帝那样的人的追求,是存在于他所有活动中的一种倾向的极端表现,意味着他将自我投射到了自己的人格界限之外。
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倾向的迹象很多。有许多人对招魂术、心灵研究、心灵感应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活动深感兴趣,他们急不可耐地想超越常人的界限,一心想要拥有常人所不能拥有的权力,他们还想超越时空,与鬼神和死者的灵魂交流。
如果我们做更进一步的探究,就会发现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有这样一种倾向,即在上帝周围谋求一席之地。还有一些学校,其教育理想就是培养像上帝一样的人。在以前,这确实是所有宗教教育中有意识的理想。我们只能证明这种教育的结果是恐怖的。而在当今时代,我们当然必须寻找一种更为理性的理想。但可以想象的是,这种倾向在人类思想中已经根深蒂固。除去心理方面的原因,事实上,很大一部分人都是从《圣经》的关键语句中获得第一个有关人性的概念的。《圣经》中宣称,人是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的。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概念会在儿童的灵魂中留下多么重要但又危险的后果。诚然,《圣经》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人们在其判断力成熟之后,便能够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且每重读一遍都会惊叹于它的精湛见解。但是,我们不要把它直接教授给孩子,至少不要不加任何评论地教给孩子,这样,孩子才有可能学会满足于这种现实的生活,而不致产生这样的想法,即因为从表面上看他是上帝根据自己的意象创造的,所以他应该具有一切神奇的力量,并因而可以要求每个人都成为他的奴隶!
与这种想要成为上帝一样的人的热切渴望密切相关的,是神话故事中的乌托邦理想,在那里,每个人的梦想都能变成现实。当然,儿童很少会指望这些神话故事的情节变成现实。但如果我们注意到儿童对魔法所怀有的极大兴趣,那我们就绝不会怀疑:他们是多么容易受到**,多么容易陷入此类幻想之中而难以自拔。我们发现,在有些人身上,魔法的观念以及对他人施以神力影响的想法达到了非常强烈的程度,可能甚至到老了都不会消失。
在这一点上,或许没有哪个人能完全摆脱这样的想法:在谜一般的感觉方面,女人对男人有一种魔力般的影响。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男人的行为表现得就好像他们总觉得自己受到了性伴侣的魔力影响一样。这种迷信把我们带回了一个远比今天更加坚信此种信念的时代。在这样的日子里,女人随时都有被人随便找个借口就说成是女巫或术士的危险,这种偏见曾噩梦般地席卷着整个欧洲,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欧洲几十年的历史。如果人们回想起上百万的女人成了这种幻想的牺牲品,那他们就再也不能简单地说这是一个没有造成危害的错误,而一定会把这种迷信的影响与宗教法庭的恐怖或世界大战的恐怖作一番比较。
通过滥用对宗教满足的欲望,来满足个人虚荣心的现象,也可在想成为像上帝一样的人的追求中窥见一斑。我们只能说,对于一个精神上曾遭受过创伤的人来说,让自己远远地避开人群,躲在没人的地方与上帝私下交流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这样的人会认为自己与上帝靠得很近,这个上帝会因为礼拜者虔诚的祈祷和正统的仪式,而责无旁贷地亲自关注这个礼拜者的幸福。这样的宗教欺骗通常与真正的宗教相距甚远,以至于在我们看来它纯粹就是一种精神错乱的表现。曾经有一个男人这样告诉我们:每天晚上,如果不做某种明确的祷告,他就无法入睡,因为如果他不把这种祷告传到天国,地球上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就会遭遇不幸。要理解这整个像吹肥皂泡泡一样的过程,我们很有必要对这样的论述进行反向的推理,并加以解释。在这个例子中,“如果我祈祷了,他就不会受到伤害”就是这样一个命题。这些就是使得人们能轻而易举地获得魔力般的伟大感的方法。通过这种微不足道的小把戏,一个人确实可以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成功地转移另一个人生活中的某种不幸。在这些笃信宗教的人所做的白日梦中,我们可以发现类似的超越人的范围的活动。这些白日梦暴露出来的是空洞徒劳的姿态和勇敢无畏的行为,但这些并不能真正改变事物的本质,而只会在做白日梦者的想象中成功地阻止他与现实发生接触。
在我们的文明中,有一样东西似乎拥有一种魔力,那就是金钱。很多人都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因此,有些人的野心和虚荣心完全被钱财这一问题所占据,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样,他们毫无止境地追求财物的做法,现在就变得可以理解了。在我们看来,这几乎可以说是病态的行为。而实际上,这也只不过是虚弱的另一种形式罢了,它依靠物质财富的积累来产生某种类似于魔法的力量。有些非常富有的人,尽管已经腰缠万贯,但还是不断地追求钱财,他们中有一个人在开始患上一种幻想症的时候曾承认说:“是的,你知道吗?那(金钱)就是一次又一次不断引诱我的力量!”这个人弄懂了这一点,但是,有许多人不敢弄懂。在今天,权力的拥有与金钱和财富的拥有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密切,而且在我们的文明中对金钱和财富的追求又看起来如此天经地义,以至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即许多除了追求金钱之外别无所求的人通常是受到了他们虚荣心的驱使。
最后,我们还要再讲一个案例,这个案例中包含了之前所讨论的每一个方面,同时它还能让我们理解虚荣心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另一种现象,即过失犯罪(delinquency)。这个案例涉及姐弟两人。弟弟一直被视为没有什么天赋,而姐姐则因能力极强而负有盛名。当弟弟再也不能与姐姐竞争时,他放弃了。虽然大家都竭力为他排除道路上的障碍,但他还是被推到了幕后。同时,他开始背负上了一个沉重的负担,这就等于表面上承认了自己缺乏才能。从童年早期开始,身边的人就告诉他,他姐姐总能轻而易举地克服生活中的困难,而他只适合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这样,由于姐姐较好的表现,大家便认为他身上有一种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缺陷。
背负着这个沉重的负担,他进了学校。作为一个具有悲观倾向的儿童,他在整个学习生涯中,总是不惜一切代价地避免被人发现自己无能和承认自己的能力缺乏。稍微长大点后,他产生了一种不愿被强迫去扮演笨蛋角色的欲望,而是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对他。14岁的时候,他开始常常参加一些成年人的社交活动,但他深切的自卑感总使他如坐针毡,迫使他不停地思考怎样做才算是一个成年绅士该有的表现。
就这样,终于有一天,他的道路一步步地把他引向了烟花柳巷,而且他此后经常待在那儿。由于逛妓院得花很多钱,但同时他想要扮演成人角色的欲望又使他不愿意向父亲伸手要钱,于是在他觉得有需要的时候就会开始偷父亲的存款。他一点都不因为自己的这些偷窃行为而感到痛苦,反而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个成年人了,他成了父亲的财务出纳员。这一切就这样继续着,直到有一天,学业上惨败的威胁摆在了他的面前。留级将是证明他一直不敢公开的无能的证据。
于是就发生了下面这样的事情:他突然感觉到了悔恨的痛苦和良心的谴责,而这更严重地干扰了他的学习。现在,他的处境因为这样一个小把戏而有所改善了,因为如果不及格,他就有了向别人交代的借口。他的悔恨让他如此备受折磨,以至于人们会认为,其他任何一个人处于相似的情况下也都会考不好。与此同时,注意力的高度分散也阻碍了他的学习,因为他被迫总要去思考其他一些事情。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到了晚上,他躺在**想的是:他在学习上已经竭尽全力了,虽然事实上他是那种不肯在学习上花一丁点儿心思的人。此后所发生的事情,也有助于他继续扮演这样的角色。
家里人强迫他早上早点起床。结果,他整天都昏昏欲睡、有气无力,并且无论如何都无法专心地学习。这样的状况,人们当然不能要求他去和姐姐竞争!现在,有错的不是他的才能缺乏,而是一些具有破坏性的伴生现象,即他的悔恨、他所受到的良心谴责,这些使他没有片刻的安宁。最后,他全副武装,没有什么能够再伤害到他了。如果失败,也是情有可原,没有人会说他无能。而如果成功了,那就是他能力的证明,虽然没有人承认他的能力。
当看到像这样的小把戏时,我们可以肯定,是虚荣心导致这些小把戏出现的。在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一种所谓的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能力缺乏,一个人甚至甘冒过失犯罪的危险。导致生活出现此类混乱和偏离的,是野心和虚荣心。它们会使一个人失去所有的坦率爽直、所有真正的幸福以及生活中所有真正的欢乐。如果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我们就会发现,原因其实不过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二、嫉恨
嫉恨(jealousy)是一种有趣的性格特征,因为它出现的频率非常高。我们所说的嫉恨,不仅指恋爱关系中的嫉恨,也指其他人际关系中可以发现的嫉恨。因此,在儿童期,我们发现儿童在想要超越他人的尝试中发展出了嫉恨心理;这些儿童也可能发展出野心,他们用这两种特征表明了对世界的好战态度。嫉恨是野心的孪生姐妹,是一种可能会持续一生的性格特征,它来源于被忽视和被歧视的感觉。
弟弟或妹妹降临人世,受到父母更多的关注,而作为哥哥或姐姐的儿童就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废黜的君王,这个时候,通常情况下,嫉恨就会产生。这些儿童曾沐浴在父母爱的温暖阳光之下,而现在弟弟或妹妹的出生夺走了他们的温暖阳光,因此尤其容易产生嫉恨心理。一个小女孩的案例就表明了这种感受可以发展到怎样的程度,这个小女孩到8岁的时候,就已经杀了三个人。
这个小女孩的发展有些迟缓,再加上身体弱不禁风,所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以致她觉得自己的处境相对比较愉悦。在他六岁的时候,这种愉悦的处境突然发生了变化,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小妹妹。她的心灵整个发生了转变,她经常怀着无比的仇恨迫害她的小妹妹。父母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开始对她严厉起来,并试图要她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错事负责。有一天,在这户人家居住的村子旁边的一条小溪里,人们发现了一个小女孩的尸体。一段时间之后,又一个小女孩被发现淹死在这条小溪里,最后,我们这个患者在将第三个小女孩扔进水里时被当场抓住。她承认她就是杀害这三个小女孩的凶手,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接受观察,最后被送进了一家疗养院接受进一步的教育。
在这个案例中,这个小女孩把对自己妹妹的嫉恨转移到了其他小女孩身上。我们注意到,她对男孩子并无敌对的情绪,她似乎在这些被杀害的小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妹妹的身影,她试图用这些谋杀行为来满足自己因被忽略而产生的复仇感。
当一个家里有兄弟也有姐妹的情况下,嫉恨甚至更容易产生。众所周知,在我们的文明中,一个女孩的命运是没有什么**力的;当她看到弟弟出生后得到了更热烈的欢迎,受到了更多的照料和尊重,得到了各种各样她享受不到的好处时,她可能就很容易感到灰心丧气。
像这样的关系自然会引起敌意。这个姐姐也有可能会表现出对弟弟的爱,像母亲一样对待弟弟,但从心理学上看,这和第一种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姐姐对弟弟或妹妹表现出一种母亲般的态度,那么,她就重新获得了权力地位,她在这个位置上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这个小把戏使她摆脱了危险的处境,并为自己创造出一块有价值的宝地。
兄弟姐妹之间夸张的竞争,是家庭嫉恨(family jealousy)最为常见的原因之一。一个女孩感觉自己受到了忽视,于是坚持不懈地逼着自己去战胜她的兄弟。通常情况下,由于她的勤奋努力,她能成功地把自己的兄弟远远地抛在身后,而且,在这个问题上,大自然也助了她一臂之力。在青春期,女孩在心理和身体上的发展都比男孩要快,虽然这种差异在随后的几年中就会被慢慢地拉平。
嫉恨有上千种形态。它可能会表现为对他人的不信任、随时准备伏击他人,也可能表现为对同伴的批判性评价,或表现为总是害怕被人忽视。在这些表现形态中,究竟哪一种会突出表现出来,完全取决于在此之前对社会生活的准备。有的嫉恨形式表现为自我毁灭,有的则表现为顽固不化。这种性格特征变化多端的形态还包括:扫他人的兴致、无意义的反对、对他人自由的限制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他人的征服。
给对方制定一套行为规则是嫉恨者最喜欢玩的一种把戏。当一个人试图给他的情侣强加一些恋爱规则,当他在所爱的人身边筑起一座高墙,或者当他规定对方应该看什么、干什么或想什么时,他就是在根据这一特有的心理模式行事。嫉恨也可能以贬低他人、谴责他人为目的。以下这些都只不过是实现某一目的的手段:夺走对方的意志自由,让他墨守成规或束缚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涅陀契卡·涅兹凡诺娃》(Netotschka Njeswanowa)中就有关于这种行为的精彩描述,小说中,一个男主人公用我们前面刚刚讨论过的手法成功地压迫了他妻子一辈子,并因而显示出他对她的支配与操纵。由此可见,嫉恨是一种特别明显的追求权力的形式。
三、嫉妒
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哪里有对权力和支配他人的追求,哪里就有嫉妒(envy)这种性格特征。个体与他高得超乎自然的目标之间的鸿沟必然会以自卑情结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自卑情结会压迫着他,极大地影响着他对待生活的一般行为和态度,以至于他会觉得自己离目标的实现还很远。因此,他对自己的过低评价以及他经常表现出来的对生活的不满,便是不变的证明。他开始花时间去估算他人的成功,并沉湎于他人对他的看法和他人所取得的成就。被人忽视的感觉一直折磨着他,他还总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而事实上,这样的人可能比别人拥有得更多。他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被忽略感,说明他的虚荣心没有得到满足,说明他想拥有比邻居更多的东西,或者事实上,说明他想拥有一切。这种嫉妒的人通常不会说他们想得到一切,因为一种真实存在的社会感会阻止他们这么想。但是,他们的行为表现得就好像他们想拥有一切一样。
在不断估算他人成功的过程中滋生出来的嫉妒感,几乎不太可能会使人获得幸福。社会感的普遍性导致人们普遍不喜欢嫉妒;然而,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完全不嫉妒他人。我们谁都无法做到完全没有嫉妒心。在一帆风顺的生活进程中,嫉妒通常表现得不那么明显,但当一个人正遭受苦难,或觉得自己备受压迫,或当他缺少金钱、缺衣少食、缺乏温暖,或当他对未来的希望被笼上阴云,而他在这种不幸的处境中却看不到任何出路时,嫉妒便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