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余震的传言漫天飞。所有人都是传播者,都在精神百倍地传播。而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时候发生,发生几级,会产生什么破坏效果,等等。说完了,往往还要煞有介事地强调,这消息绝对可靠,是在哪个大地方工作的某个亲戚,从内部获得的秘密消息,专门打电话来告诉的;有人不这么强调,但神情、语气都好像掌管地震的天神是自家的亲戚,或者自己是人家的嫡传弟子。于是,凡村子里开阔的地方,都搭了防震棚,大家都呆在棚里,等地震。但是,到传言中的时间点了,却风平浪静,各家各户防震棚内的啤酒瓶依旧稳稳当当地倒立着,免不了大家都要骂一通娘。骂完娘,却又产生了新一轮的传言,还是有鼻子有眼,并且消息的来源地,绝对权威,美国。而且据说,美国已经开始从中国撤侨了,是悄悄撤,秘密地撤……人心惶惶。惶惶不可终日。大家的生活习惯都有了改观。以前熟人见面,彼此问候,吃了么?现在见面就问,你昨晚睡哪儿?
跟余震的传言同时漫天飞的,还有二牛家房倒屋塌和县长来慰问的消息。自然,县长来慰问的消息更具有震撼力。县长给了二牛一箱“康师傅”方便面,还有一箱天津大麻花,还有三箱“娃哈哈”矿泉水,外带三百块钱。县长还跟二牛说,县委、县政府会跟你一起度过难关的。兴许,还要给二牛盖新房呢。县长带了那么大一队人马,光小轿车,就有十几辆呢,还有电视台的,二牛这回风光喽……二牛这回的确感到风光了。走在街上,以前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的人,都主动跟他搭讪了,说二牛这一回尿到天上去了,连县长的手都握过了。在河滩放鸭子的毛蛋见了他,也是堆一脸谄媚的笑,问他以前认识县长吗。相反,一些以前愿意搭理他的人,见了他要么卑怯地顺着墙根溜,要么酸溜溜地说一句,二牛呀,你大白天还能在天上看见星星吗?二牛在心里骂,真是乡巴佬水浅,没经见过大风浪。这一棍子下去,是要打到所有人头上的。通过这样一句心里话,我们也可以看出,自打跟县长握过手后,二牛已经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出“乡巴佬”的圈子了。
再去小枫的理发店时,二牛的心里就有了底气。他拎着鼓鼓囊囊一方便袋东西,跨进小枫理发店的门槛了。一进门,就看见墙上已经重新装上了大镜子,赶忙说,我还想着马上给镇上小林玻璃店的老板打电话呢,没想到你的动作蛮快的。嘿嘿。小枫正忙着给人刮胡子,扫了二牛一眼,又扫了他手里拎的方便袋一眼,没吭气,依旧忙自己的。倒是墙边长凳上坐着的几个闲人,嬉皮笑脸招呼二牛了:嗬,二牛来啦,赶紧坐。说着互相挤挤屁股,腾出一截凳面来,让二牛坐。
这几个闲人跟二牛年龄相仿,有妻有子,平日里跟二牛说话怪腔怪调的,二牛怵他们那些臭嘴巴,倘若跟他们狭路相逢了,一般情况下是不敢搭理他们的,很自觉地就退避三舍。今天呢,他则是不想理他们,有不屑的意思了。他像走进了自己家门一样,把方便袋挂到墙上的衣帽钩上,对小枫说,喏,这是给虎子的,刘县长昨天拿来的,方便面、矿泉水。说完了,又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空啤酒瓶,走到后窗跟前,小心翼翼地扶着瓶身,试图让瓶子稳稳地倒立在窗台上。这时,就听见小枫说话了,拿回去吧,你比虎子更需要这些东西。那几个闲人说,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二牛好不容易扶正了啤酒瓶,转身对小枫说,要是听到瓶子“哐啷”掉下来,就赶紧往门外跑——那些东西,我拿进你的门了,没有拿出去的道理,你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扔给狗吃。
小枫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从墙上取下方便袋,打开来,放到长凳上,让闲人们随便拿,随便吃,随便喝。闲人们一个个大摇其头,连声说我们可不想当狗。然后他们就都笑了。二牛没有笑。不但没有笑,而且脸上的颜色很不好。小枫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转身又去忙活了。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话。二牛能感到那几个闲人像苍蝇寻找鸡蛋的缝隙似的,不时拿目光往自己身上瞅——那目光是轻佻的、挑衅的、戏弄的。不由自主绷紧了脸。可是,闲人们并不忌惮他绷脸,有一个说话了,这小枫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人家昨天拼了小命救了你们母子,害得自家房倒屋塌,今天又把好吃的好喝的送上门来,你一不领情,二不道谢,反倒让人家下不来台。这样吧,二牛,以后县长送给你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拿来送给哥们!一屋子人都笑了。小枫也笑了。二牛看见小枫笑,自己也笑了。小枫这才正经了脸色说,说真的,昨天还真得感谢他呢。二牛,你放心,我娘家村里好姑娘多得是,我下回回去,一定替你物色一个,包在我身上了。另一个闲人马上接话说,人家二牛稀罕啥样的,你最清楚,当然得你介绍了。二牛,你说,是不是这样?二牛没有接茬,脸色相当难看,竟然都感到自己的眼眶泛热了。闲人的话可以当狗屁,小枫的话确实让他伤心了。他狠狠地想:难道你就不懂我的心吗?这样想着,就想拔脚离开,给小枫留一个悲壮、决绝的身影,却又一时间舍不得离开。
就有一个闲人问二牛,昨天下午你刨出啥没有?
这话让二牛不由得心惊肉跳。他赌气似地说,刨啥?我没有刨啥呀!
那人说,昨天下午明明很多人见你在废墟上刨——你放心,就是你刨出了银元、烟土啥的,也没人偷你的抢你的。谁不知道当年的王保长,家财万贯,骡马成群,还能不往房顶上、墙缝里塞点东西?
二牛暗暗出了一口气,满不在乎地说,谁稀罕那些东西。
那人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闲人截了话头,说,人家二牛当然不稀罕那些东西了,人家新近结识了县长,还愁没钱花?
立刻就有人问二牛,县长没说给你盖新房子?
二牛脖子一梗,一字一板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语气像要跟人斗气似的。
他们都笑。还有人冲着小枫说,二牛说牛奶会有的小枫。他们更是浪声浪气地笑。小枫也笑,但笑意主要表现在露出的几颗牙齿上。
又有人问,县长真说要给你盖新房子了?
另一个轻蔑地说,县长又不是他二舅。
二牛气鼓鼓地说,是我二舅又咋样?不是我二舅又咋样?
闲人们都笑,说,二牛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四
余震的传言还在花样翻新着。有些人已经撤了防震棚,搬回家里住了;有些前两天刚搬回家的人,却又开始着手搭建防震棚了。人都好像神经兮兮的了。好在眼下正是小麦扬花的时节,地里没有多少活催逼,日子可以消消停停地过。一到午饭后,没有出外打工的青壮年们,就聚到什字街口的商店门前,或坐或站着,开聊:抱怨国家地震局的专家们吃闲饭,交流着自己在地震时骇人的听闻,讲讲电视里看到的各地地震时发生的故事。慢慢地,话题就落脚到本村了,说贼娃子最近很是猖獗,要么入户偷盗,要么黑天半夜闯到防震棚里从人腰上抢东西;说二牛家倒塌的房屋,凭想象就能断定那房里肯定藏有黄的白的黑的货,当年的王保长那过的是啥日子嘛——就看二牛有福分没有,如果没有,黄的白的黑的货都会变成破瓦片土疙瘩的。话题很自然地,就落到二牛头上了。品咂着他站在废墟上说的那句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大家就一致认定这二牛大概想媳妇想出了毛病,这样没心没肺的话都能说出口。然后,再说说他跟小枫的事:小枫一个寡妇,二牛一个童男,按说,是小枫占了便宜,可小枫为什么不情愿呢?还是一个字:穷!谁让你二牛穷得精卵子打得炕边响呢?马上,就有人接话茬了:人家二牛还穷?县长是他二舅呢。明显是想爆出猛料供大家炒作的,果然,就有人对这“料”感兴趣了:真的?
爆料者称:二牛亲口所说,本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是在小枫的理发店说的。当时有好多人在现场呢!
有人鄙夷地说,当官的,孝子贤孙多啊。说完了,就给大家讲了个故事,说是县里某个当官的家里,一到黄昏,送礼的人都能拿铁索串起来。就有人问当官的,这都是些啥人?当官的说,孝子贤孙么。那人问,你究竟有多少孝子贤孙?当官的说,这个问题嘛,要等我退休以后才能知道。
大家就都会心地笑。
另外有人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兴许还真是二牛的二舅呢。记得二牛他妈也姓刘的。再说,没有这一层关系,他二牛家倒塌一百座房,谁管?
立刻就有人反驳,电视上说,其它村也倒了房子,县长也去慰问了,是不是县长都是这些人家的二舅?
众人就都笑。
本地有个说法,说是如果一个人被别人在别处“惦念”着,这个人就会有所感应的,比如莫名其妙地冲着太阳打两个喷嚏。二牛现在正被别人“惦念”着,那二牛究竟打喷嚏了没有呢?没有。二牛此刻正在废墟上专注地忙活着,上呼吸道里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比如刺痒难耐什么的。可见,这种说法很有重新审视的必要。
其实,这些天来,二牛得空就在废墟上用镢头刨啊刨的。起因竟在大牛身上,大牛经常过来在废墟上刨。刨什么呢?大牛说是要把还能用的砖和木头清理出来,等地里种上玉米,怎么着也得在原地重新盖房子,免得村里人看景致。二牛就跟着刨,也装模做样地清理能用的东西,实质上是揣着二样心的,害怕大牛刨出银元呀烟土呀来私吞,也是害怕大牛刨出小枫的那些短小衣物来,让自己难看。
几天下来,除了刨出一些尺寸粗笨的老砖块,和那些被烟熏火燎成黑色的陈木料之外,竟没有其它任何收获,二牛就在心里嘀咕着骂王保长了,老不死的啬皮!也找不见小枫的那些短小衣物。记得地震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在被窝里闻这些东西了,怎么就找不见了呢?
却经常有街上路过的人跟二牛打趣,好好翻腾,肯定有东西,王保长藏的货够你盖十座房的。或者说,倒腾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给县长说说,给你盖栋小洋楼。这些话听起来都顺耳,二牛尤其喜欢别人把他和“县长”牵扯到一块。但二牛已经习惯于对村里某些人的话心存戒备了,所以,无论他们说什么,用什么语气说,他总是习惯性沉默应对。同时,还要在心里狠狠地腹诽一通。但这好像并不妨碍他们继续跟二牛打趣,好像跟二牛打趣所得到的快乐,远远大于他们从二牛这儿获得的冷遇。慢慢地,“县长”、“二牛”、“二舅”三个词汇牵连到一起的话语多起来了:二牛呀,你的县长二舅啥时候给你盖新房啊?二牛就不再沉默应对了,而是对那人怒目而视——如果估量对方不至于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他往往还要嘴角**似地**着,**着,猛然喷溅出一句:县长给我盖新房,还要找你商量不成?好在对方的涵养还是有的,不但不恼,反而还要哈哈笑几声,很豪放。就像是嘲笑。至于是嘲笑二牛,还是自我解嘲,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