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县长又来了一趟。
县长上回临走时,对二牛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二牛当时没怎么在意,是不敢在意。真没想到县长不会食言。所以,当他忽然看到县长的车队,停在街道上时,惊喜得像刚喝了两盅,都有些晕头了。他老早就扔下镢头,从废墟上奔跑下来,迎向县长;然后,在乡邻们艳羡的目光中,在记者摄象机的镜头里,双手握住了县长的手。当然没有忘记,在握之前先把自己的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有汗,又混上了土,脏。县长说,看到你精神头这么好,我真高兴:你没有被灾难压垮,好样的!二牛说,谢谢!谢谢!这点困难算什么?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那才叫苦呢。房子倒了,只要人不倒,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县长拍拍他的肩膀,高兴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接下来,县长又问他生活还有什么困难没有,他很干脆地回答,有领导撑腰,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
这一回,县长跟他呆的时间相对要长一些,两人还面对面蹲在废墟上,像朋友一样拉了一阵家常。起初,县长要迈步登上废墟时,二牛一时间显得张皇失措的,生怕县长脚底不牢有个闪失,他手忙脚乱地上去就要扶,县长却推开了他,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不用。县长最后站在废墟中央,环顾一圈后,说,老房子了,难怪。二牛赶紧凑上前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县长呵呵笑着说,你的乐观、机智,还有幽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好嘛,人就是要有一种骨气。县长说着,就蹲下了。二牛四下里搜寻着,想找个凳子给县长坐,满眼睛却只有老砖和土坯疙瘩,自己也只好蹲下了。很是局促不安,就像裤子里有蚂蚁在跑,屁股上有虫子在咬。然后,就是县长问什么,他回答什么。待县长问到他的妻小时,他脸红了,嘴里吭吭哧哧说不出囫囵话。县长明白了,示意摄象机不要再拍摄了,问他,还没有找下吗?他点点头。县长不说话了,脸色凝重。二牛看着县长的脸,说,正跟一个女的谈呢。县长又呵呵笑着说,那就好。然后,低声对他说,男人胆子要大,需要出击的时候,决不马虎,勇往直前!知道“生米做成熟饭”的意思吗?二牛笑了,县长也笑。
县长走时,对着二牛,也是对着摄象机镜头说:……为了帮助全县90多户房屋倒塌的群众,早日重建家园,县委县政府决定,由县财政每户补贴两万元!二牛当即就鼓掌,热烈鼓掌。现场所有人都鼓掌。掌声响成一片。
县长一走,二牛就到小枫的理发店去了。他已经好几天没到理发店去了。那天,那几个闲皮作践他,小枫非但不替他帮腔,反倒也说了那句不三不四的话,惹得他好几晚上睡不着觉,他甚至都发誓再不登小枫的门了。但是,今天县长一来,他高兴了,高兴了就觉得自己是男人嘛,不应该跟女人计较的。
二牛想,今天小枫一见自己,应该能对自己热情一点吧,自己已经好些天没到她的店子里来了,她应该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弥补她的过错吧——要知道,他二牛也不是等闲之辈呢,县长都探望他两回了,而且,还跟他一起蹲在废墟上拉家常了呢;而且,还跟他开玩笑了呢。可是,他又失望了。他进门时,小枫正在给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理发;孩子的妈妈使劲按着孩子的双肩,嘴里呵斥着孩子;小枫的脸色就憋得通红了,好像孩子不配合,错在自己似的。忙乱的间隙里,小枫抬起眼皮,发现是他,并没有任何表示,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他不想怪罪小枫,他决定体谅小枫,就凑上去,劝慰那个孩子,乖孩子不哭,不哭叔叔给你买糖吃。不料,耳边却有生硬的声音响起,别添乱了!坐一边去!是小枫在呵斥他了。呵斥完了,又柔和了语气对他说,坐长凳上去,你帮不上忙的。二牛注视着小枫的脸,目光有些硬度。稍顷,他还是决定接受小枫后边那句还算柔声柔气的建议,坐到长凳子上去了。满脸的不尴不尬。
不大工夫,小枫给那孩子理好发了,送走那一对母子,才长出了一口气,哎呀,我的妈呀。然后,坐到理发椅上,望着店门外发呆。
二牛望着小枫的侧影,咽了几次唾沫,终于说,县长又来慰问我了。
小枫依旧望着门外,说,知道。
二牛说,你知道县长是谁吗?
小枫说,我管他是谁?我只要给顾客理好发就行了。
二牛说,还真让那个闲皮说中了,县长就是我二舅。
小枫转过脸来,哦?
二牛说,真的!这是个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请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去年年底才到咱们县上的。
小枫又转过脸去,没有吭气。
二牛说,不相信?
小枫依旧没有吭气。
二牛说,不是我二舅,他能三番两次来慰问我?他今天还说,要帮我盖新房哩!今天现成的,就给我补贴了两万块哩。
小枫转过脸来,不错眼珠看着二牛。
二牛说,信不信由你!
小枫说话了,要是你能帮我办成一件事,我当然相信。
二牛说,啥事?就是我办不成,还有我二舅呢!只消打个电话。
小枫说,建成出车祸那年,不是在县上工地打工嘛,包工头还欠他3000多块钱工资呢。到现在这个短命的一走,人家包工头不认账了。前两年,我还去闹过几次,到现在,也懒得动弹了……二牛知道,小枫所说的建成,就是她的丈夫,四年前,骑着辆新买的摩托车,跟一辆“康明斯”撞一块了,当场毙命。他用夸张的抱怨语气说,为啥不早对我说?早说,早解决了!
六
有人在离村口一里开外的国道上见到二牛了。其时他正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等车,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城里上班的干部一样,身板挺直,戴着副墨镜,粉色T恤的下摆扎进裤腰里,皮带上赫然挂着真皮的手机袋,脚上的凉皮鞋亮得像镜子。那人问,二牛,上县啊?二牛像才发现他似的,转过脸来——那脸上挂着轻浅的、平易近人的笑,居然跟领导人接见群众时的笑容很相似——煞有介事地说,是啊,找县长有点事。那人说,达赖喇嘛又到英国搞分裂了,跟你二舅商量商量,把这老和尚给暗杀了算球了。那人后来跟村人们叙说这一情节时,说二牛听到这话后,喉咙里当时就发出一声怪响,把脖子扭了两扭,然后,就像霜打了一样。
跟余震的传言同时在村里传播的,就是二牛跟县长的舅甥关系了。有人已经倾向于相信这一层关系了,因为,他们分明在电视里看到,县长跟二牛一块蹲在废墟上的镜头。他们说,没有特殊关系,当官的能跟一个农民蹲在一起吗?再说,为什么县长要三番两次地来慰问二牛?有人却不愿意相信。他们也有他们的分析和判断,说电视上经常有领导人到灾区去慰问的报道,要照这么推理,领导人都是灾区人的二舅了?有人就说,二牛亲口承认的。又有人反驳道,我说布什是我妹夫,你相信吗?
双方争执不下,就有人找大牛求证了。大牛是个闷葫芦,说话可信度应该高一些。没想到听了他们的问题后,大牛瓮声瓮气说,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又有妇女找二牛的老妈刘氏求证了,刘氏说,咋的,我就不能有兄弟当县长了?
于是,村人们都说,这一场地震,给二牛震出个县长二舅来。
几天以后,二牛又回村了,全身的行头也换了,还戴了顶红色的遮阳帽。一回来,首先出现在小枫的理发店里,像个功臣似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伸长胳膊跷起腿,说一声,渴得喉咙眼都冒烟了,静等着小枫给他上茶。小枫正在给一个老头剃光头,没有理睬他。二牛说,他妈的,县上满街道都是防震棚。现在看起来,住在城里有什么好?高楼大厦才不经震呢!小枫问,你到县上去了?二牛说,啊!给你办事去了。小枫依旧专注地挥舞着闪亮的剃刀。二牛说,猜猜事情办成了没有?小枫笑笑。二牛急了,在屁股后边摸了一阵,摸出一沓钱来,在另一只手掌上摔出“啪啪”的声响,得意地说,成了!成功了!小枫转过脸来,眼里骤然间光芒万丈,真成了!二牛说,我二舅一个电话过去,还有不成的!小枫说,你真可以的!为了这么点钱,我闹过不下十次呢。没想到……二牛说,给!数数,三千块,一个子儿也不少。
终于喝上了小枫亲手沏的香茶。二牛眼圈热热的,想,前些天舍了命救她母子,也没有享受上这样的待遇!心底的苦涩就加重了几层。
喝完茶,就告辞出门了。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这些天来的遭遇,就像走在梦里。再想想为了给小枫讨账所费的周折,心里一时间五味俱陈。想哭。第一天,他闯到那个包工头的办公室说,县长是我二舅。人家像看着一个神经病一样盯着他,说,那就让你二舅来要钱吧。第二天,他扬言要上告,人家说,好像衙门是为你家开的,耳根上的尘土都没有洗干净的东西!第三天,他在县政府门前徘徊着,想找“二舅”又怕门卫拦住盘查,更怕“二舅”不接见,就又怀揣着两块砖头找包工头了,扬言要跟人家同归于尽。没想到马上就有两个小伙子把他按倒在地,包工头用手背拍着他的脸蛋说,跟电视上学的吧,小兄弟?没学到家呢!听大哥给你讲,玩炸药包时,你手里得拿着打火机。趁他们不备,他一下挣脱开来,从怀里掏出砖头,一下,两下,三下……狠狠地往自己头上砸,“嗵嗵”的声响惊天动地。头破血流了。眼冒金星了。天旋地转了。不要脸的遇上不要命的了。两个小伙子架住了他。一沓钱摔到了他的脸上。人家说,我到北京看天桥艺人的后代吞钢珠也要花千儿八百呢,全当我又去了一趟北京。第四天,第五天,他反复出入于县医院的大门……街上有人问,嗬,二牛,你二舅送给你帽子了?有人问,你二舅没给你说,还有没有地震?还有人说,达赖又到德国了,赶紧让你二舅灭了他。对前两个问题,二牛宽容地笑笑,觉得绝对没必要跟这些乡巴佬计较;对后一句挑衅,二牛就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他嘴唇**好一阵子后,喷溅出一句话来:小心我让我二舅抓了你!一街上的人就都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没几天,县长又带着车队来了。
二牛这回一见县长,心就“扑通扑通”跳,跳得很没有章法。分明是做了亏心事的感觉,人就没有前两回显得活泛了。县长倒没有察觉到二牛的异样,拉着他的手,当着摄象机的镜头说,县上有位房地产老总知道你的情况后,决定为你捐造一座新房子。这位老总今天也来慰问你了。县长的话二牛还懵懵懂懂的,他的一双手就被凑上来的一个胖子紧紧握住了,胖子脸上的笑容金光灿烂的,煞是耀眼。二牛像刚睡醒一样,问县长,你是说,要给我盖新房子?县长说,全县也就你有福分啊!这位金老总一听说你的情况,当即决定要为你捐造新房子!还不谢谢人家!二牛咧开嘴笑了。笑容很烂漫。连声对金总说,谢谢!谢谢!
掌声响了起来。
掌声中,金老总向二牛表示,最迟到年底,你就能住上新房子了。二牛又是一叠声的“谢谢”。掌声落下去时,有个漂亮的女记者,就把麦克风伸到了二牛嘴前,问二牛此刻最想说的是什么?也许是被女记者的漂亮给震慑住了,也许是还没有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引起的激动中回过神来,二牛竟然愣怔了片刻,磕磕巴巴说,感谢、领导!感、谢、金——老总……越磕巴越紧张,越紧张越磕巴。好在记者还算应变快,立马将麦克风伸到金总嘴前边了,问金总是出于什么心理要为这位农民兄弟捐造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