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晌午时分,理发店里没有什么顾客。二牛就想趁这个机会,跟小枫说几句体己的话儿。小枫,你准备今后咋办?小枫没有吭声,依旧歪在阔大的理发椅里。墙上的大镜子里,映出她那张似睡非睡的脸。二牛对着镜子谨慎地提醒说,问你话呢。小枫眼皮都没眨一下,像说梦话似地咕哝道,你回家歇晌吧,我困了。二牛像被噎着了似的,很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睛却不老实,鬼鬼祟祟地,把小枫胸前隆起的那两把,瞟一下,又一下。终是害怕小枫逮着他的目光,慌乱地把目光透过玻璃窗,投向后院。

后院晃眼的阳光里,晾晒着小枫的几件衣物。都是些很短小的衣物,烫人的眼睛。但二牛不嫌烫眼。小枫的这些短小衣物,总是透着一股妖魅之气的。村里其他女人的这些玩意,要么是傻傻愣愣的白色,要么是不伦不类的粉色;而且款式也呆头呆脑的,一副粗笨样。惟独小枫的这些玩意,很吊人的胃口。颜色选择上就很泼辣,要么翠绿得像春天的柳树叶,要么艳红得像夏日初升的太阳,要么黑亮得像夜色中的眼睛;更要命的是,式样也古灵精怪的,很能让人浮想联翩。二牛又咽下了一口唾沫,因为他回味起了那些玩意上散发出的气味:是那种带着一丝腥甜的气味,淡得都似有若无了,然而闻着却能让心里痒痒的,浑身酥酥的。

此刻的村街上,也静得很是荒凉。阳光像知了一样在空气中嘶鸣着。偶尔有面孔黎黑的小商贩推着自行车,没精打采地走过,吆喝声也悠长得像梦:谁有卖的烂铜废铁旧书旧本子嘞——而且,此一声与彼一声之间的间隔,也仿佛有三千年似的。看样子,是整个世界都瞌睡了。

二牛忽然感到屁股底下的长凳震动起来,像是坐在一条狂躁的蛇身上。惊疑地看小枫,小枫也仿佛卧在颠簸的马背上。随即就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给人天翻地覆的感觉。四下里还有坍塌的声音传来,惊心动魄;更有破碎的声音传来,撕心裂肺。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回事?紧接着就看见对面墙上的大镜子,倏然滑落,摔到地上的瞬间,迸发出惨烈的声响。小枫猛地从理发椅里弹跳起来,尖利地惊叫一声。二牛一边疑惑着,是不是有重型车辆从街上驶过,一边三两步扑上去,一下子把小枫搂进怀里,就向门外冲去。门框也亢奋地扭动着,“扑簌扑簌”吐出一股股尘雾来。小枫像受惊的鱼一样,在二牛怀里挣扎着,又撕又咬,目标就是二牛的精胳膊。二牛一声声惨叫着,冲到街上,见街上已经人影纷乱,这才醒悟了:地震!他大喝一声,地震!小枫才老实了。但老实也仅是一瞬间,她又挣扎起来,嘴里仓皇地大喊,虎子,虎子……二牛明白她的意思,几乎是把她撂到了街道中央,转身,又旋风般地扑进理发店——刚扑进店门,眼里就溢出了泪水:老天成全我,终于给机会让我在小枫跟前表现了。

再次出门时,二牛的怀里,抱着小枫的孩子。小枫一接过孩子,就哽咽着,猫啊狗啊叫起来,把脸贴到孩子脸上。二牛看着眼热,恨恨地骂一声,狗日的地震!用脚板体会地面的动静,脚板木木的。再仰脸看空中的电线,摆动的幅度正在柔弱下去。看看四周的人群,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手脚并用,趴在地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因惊恐而亢奋的神色。所有人都在用因惊恐而亢奋的语气说着话。还有小孩惊惧的哭声,还有狗阴森的惨叫,还有说不上名堂的声响。轰轰轰,嗡嗡嗡,隆隆隆,一幅天下大乱的景象。

在所有人“不晃了”、“过去了”的喊叫声中,地震真的就过去了。有人注意到了二牛跟小枫母子在一起,立即就有很多目光投向这边。二牛说着“没事了,没事了”,有意往小枫身边凑近一步,还要伸手安抚小枫怀里的孩子。小枫警觉地后退一步,说,还不回去看看你家里。二牛涎笑着说,咱就一个人……小枫白了他一眼,回去看看!二牛又凑近了一步,压低嗓音说,危难时跟你在一起,真好。说完,笑笑,转身走了,很悲壮的。

但是,当二牛轻车熟路地回到自己家所在的那条街道时,却找不到自己家的房子了。

二牛家的房子有些年代了,原本是财东王保长家的厅房,土改时分到了二牛他爷爷的名下,就一直传了下来。窗棂上都雕着罂粟花的,还雕有往外冒着黑油的罂粟疙瘩;门楣上也有砖雕,拳头大的牡丹怒放,传递出人对大富大贵万古长青的念想。可是,这房子似乎并没有给二牛祖孙们带来富而且贵的好运,多少年来,二牛家的日子一直穷酸着,能提起裤子却摸不着腰。到二牛这一代就更没法说了,大牛好歹还娶上了媳妇;二牛呢,往人前一站,也像根旗杆似的,也长得人模狗样的,做人方面大的毛病也没有,可就是因为穷,因为没有像样的房子,不动婚。也曾经有热心人来牵线,可女方要么丑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要么多少有点残障或智障;偏这二牛还心高,抱定了“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的决心,就一步步把自己耽搁到现在了。都三十二了,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棍。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村里唯一倒塌的房子,就是他家这一座了。

其实,二牛老远就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就好像是老牛终于劳累而死,瘫倒在地上——不但瘫倒了,而且皮开肉绽了,**出了一根根肋骨和腿骨。二牛说,好!好得很!是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在家。如果在家呢,会是什么情形?用脚后跟想都能想清楚。很莫明地,就越发觉得小枫是自己的福星了,心里顿时感到很甜很甜。脚底下的步子就轻快了,很快就走到了废墟现场。现场附近的阴凉处,已经站了一些观众,自然少不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表情木然。有几个老人掰着手指头在研讨着什么,大概是想搞清楚这座房子的实际年龄。二牛绕着废墟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都像一个视察战场的将军了。当然,是战胜方的将军。不过,脸上的笑却有点复杂和怪异,倘要仔细分析,还能察觉出一点点沮丧来。然后,二牛登上废墟的制高点,巍然屹立,俯视着所有观众,很能表现出一种气概来。这时,他看见了自己的老妈,老妈在抹眼泪,坐在街边的捶布石上抹眼泪;从背部抽搐的动静上判断,老妈很伤心,肝肠寸断的那种。他在心里说,你儿子没媳妇,也没见你这么难受过!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句话了,于是就有一句话喷薄而出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说完,他就看见老妈站起身,晃晃悠悠挪动了脚步,走了,背影很是凄惶。有些观众讪笑着,也离开了。

二牛索性坐在制高点上,掏出手机,拨打小枫的号码。他想告诉小枫自己家房倒屋塌的消息,想听一句从小枫嘴里说出的安慰的话,也想让现场剩下的观众明白,自己跟小枫的关系非同寻常。可是,没有信号,拨打多次都没有信号。只好作罢。望着脚下的废墟发呆。实在想不出这废墟下掩埋的,有什么东西值钱。不过,有一些东西却是挺可惜的,比如那些小枫的短小衣物。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就是这些东西陪着他度过的。

大牛来了,带着两个上初中的儿子,用架子车拉来了帆布、床板、被褥什么的,明显是要给二牛搭建防震棚。二牛没有理睬他们,他们也没打算理睬二牛,只顾忙活自己的。很快,防震棚就搭建好了,大牛临走时说,吃饭到家里吃。这个“家”就是大牛的家。生产队变成村民小组那年,大牛用从部队带回来的复员费买了集体的饲养室,他就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子。前几年,见父母实在跟二牛没办法一个锅里搅勺把儿,就又把父母接过去了。

再然后,就是县长来了,带了一大队人马。县长他们的车队开过来时,二牛正用镢头在废墟上刨,试图找到小枫的那些短小衣物。二牛见一长串铮明瓦亮的小轿车在自家院子前的街道上停了下来,很是诧异,也很疑惑,心里猜想可能是哪个在外边工作的干部突然间发迹了,衣锦还乡,在乡亲们面前摆阔来了——可也不能选择今天这个日子呀!随即,二牛就看见,所有的车门,几乎是同时打开了,仿佛接受了无声的命令。车门里弹射出一个个衣着光鲜的陌生人来,有男有女,有胖有瘦,还有扛着摄象机的记者。都是些让农村人一见就肃然起敬的人物。他们很快就聚拢到一块了,聚拢到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身后,形成众星捧月之势,向二牛脚下的废墟走来。扛摄象机的记者则忙得不亦乐乎,猴子一样敏捷地跑前跑后,一会儿把镜头对准废墟,一会儿又把镜头对准那队人马,一会儿还想给那“月亮”来个面部特写。事实上,那“月亮”脸上的表情很真诚——一种很真诚的同情、体恤和悲悯。二牛更是一头雾水了,感觉自己好像在梦中,一时间拄着镢头把儿呆住了。这时,就看见“月亮”身边一个胖子冲自己喊话,刘县长来慰问你了。

二牛扭头看看身后,确定了自己身后没有人,才敢相信胖子是在跟自己说话。同时,心里疑惑,刘县长为啥要来慰问我?但马上,他脑子里就灵光一闪,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立刻扔了镢头,脸上摆出一种憨朴的、谦卑的笑意来,高一脚低一脚地,迎着那队人马走去,目光焦点对准的就是“月亮”的脸;并且,老远就伸出一双略显羞怯的手来,是准备跟县长来个文明的、高尚的同志式的见面礼了。耳朵就捕捉到了好几个温和的、关切的提醒:小心!小心!其中一个出自于县长的嘴巴,他注意到了。由是,感动像温热的水一样,在他的心里漫溢开来。

握手。两只粗硬的手掌跟一只绵软的手掌握在了一起。彼此都很真诚,但握出的效果,很不如人意:手掌与手掌是松垮垮地勾挂在了一起,也就是说,中间还有间隙。手挂在一起的瞬间,二牛把目光投射了出去,看到附近已经有一些乡邻们围观了,虽然人数不怎么理想,但毕竟有眼睛作证了。这就好。忙里偷闲地,他还在想,要是小枫看到这一幕,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这样想着,他就听到县长说,你受苦了。他摇了两下县长的手掌说,谢谢!谢谢!还想再说一句什么时,脑子里闪出的,就是那句耳熟能详的“为人民服务”了,却感觉这句话自己说着不妥,情急之中就说了句: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像喊口号似的,惹得现场所有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