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我看起来像个诗人,其实我是个杀猪的。
我跟师父、师弟三人一天三晌杀猪,然后把猪肉批发给往城里贩肉的贩子。当师父、师弟把拼命挣扎、拼命嚎叫的猪,死死按在案桌上时,师父就用灯泡眼瞪着我;师弟也顺风顺势地吆喝我,诗人,上!上,当然不是要我吟诵诗歌,而是要我操起尖刀,对准猪的喉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捋起袖子,端稳了尖刀,睁圆了一双小眯缝眼,噗——刀尖直抵猪的心脏。猪再玩命扑腾两下,绝望地嘶嚎两声,就瘫软下来。看起来这活儿粗笨,其实挺需要技术的,刀尖儿刺不中猪的心脏,猪疼疯了发狂了,会用蹄脚踹死人的。师父老骂我脑子让猪给舔了,可这技术活儿却偏让我干。
当师父、师弟把褪光了毛的猪,倒挂上屠宰架时,师父就蹴到了一边,掏烟摸火,然后虚眯着眼睛,任淡蓝的烟雾在面前袅绕;师弟又冲着我吆喝,诗人,上!上,也不是让我对着白花花的猪身子,吟诗作赋,而是让我往猪肚子里吹气,吹得鼓胀胀的,以便于能把猪毛褪得更净,猪身洗得更白。附近几家屠宰场,嫌费事费力,早就不往猪肚子里吹气了,死猪从脱毛机里出来,直接上架宰杀,轻松又快捷。可是师父舍不得投资买脱毛机,还老骂我白养了一身闲膘,说是往猪肚子里吹气能减肥。明知道师父师弟剥削我,我还得干。师父的灯泡眼要睁圆了,有气吞山河的气势。干还得干得有模有样:我背剪了双手,鼓圆了腮帮,嘴对着猪肚子上割开的小口,噗——噗——一阵猛吹,直吹得天旋地转,直吹得天昏地暗,直吹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师弟端起诗歌朗诵的架子,清清喉咙朗诵道,啊——你看——你看——圆鼓鼓、白胖胖的,多么的性感!朗诵完了,又嬉皮笑脸问,诗人,不想发发诗兴?我喜欢别人叫我诗人。但“别人”惟独不包括师弟——这家伙阴阳怪气的,人受不了。我就红了眼圈冲他嚷,别叫我诗人好不好!师弟郑重其事地说,不好!你本来就像个诗人嘛。我无可奈何。怨只能怨我自己。当初投师时,为了表明自己这个高中生阳春白雪一些,与他们这些下里巴人不同,曾向师父表明了志向:将来我想当个……诗人。师父粘在嘴角的烟屁股,一下子飞到了两丈开外,问,啥是诗?就是电视上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哇哇念的那个?我自豪地点头。师父朗声说,好!杀猪跟写诗一样,都是要弄出一些声响,让人耳朵遭罪。
一
到了城里,我看起来像个打工的,其实,我骨子里是个诗人。
终于,我背叛了师门,跟三虎一块儿钻进了省城,打工。工头是早些年跑进城,并已在城里安家立业了的宝成。他第一次见我时,只那么随意地瞥了我一眼,就像我是只觅食的野狗;接着又瞥了我一眼,就像在野狗身上发现了什么奇异之处;最后,目光变成了探照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射我,不错眼珠地扫射。终于,他笑了,懒懒地挥挥手,对三虎说,跟你一起看守搅拌机吧。小心,不要让他把手伸进电闸里。三虎就笑,嘴唇上两撇小胡子像乌鸦扇动的翅膀。我不由讨厌起了三虎。看看他一身洗得发了白的牛仔服,心里嘀咕,又不是到美国西部去淘金,何必打扮得跟个西部牛仔似的。嘀咕完了,我对宝成说,我会写诗。宝成乜斜着我问,会数钞票不?我挺了挺胸,会!宝成说,会数钞票就好,证明你不是个废物。
我只好跟三虎一块去守搅拌机。我还以为像我这样一个文艺工作者,宝成至少会让我做个会计什么的。看来,宝成跟师父是一路货色。
由此,我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在上工时间,在搅拌机的轰鸣声中,有时,我会望着被防护网遮严实了的工地,诗兴大发:防护网啊/多像一副茧/节节蹿高的大楼啊/就像一只蛹/在嘈杂纷乱中沉默的蛹啊/于沉默中/孕育着破茧而出的/希望……有时,我索性在沙堆上铲出一个平面,用手指在平面上写道:浩瀚的星空啊/是上帝写的书/林立的楼房啊/是人写的书/上帝的书啊/深邃而神秘/人写的书啊/连上帝也惊叹……可是,往往在这种时候,三虎就要凑到我身后,炸喝一声,发什么呆!是不是有毛病!或者,要写诗到作协去!那儿养闲人。我只好干活,心里恨恨的,绷着脸。
工余,我喜欢到街上去转悠。起初跟三虎逛了几趟街,我心都烂了。经常是三虎说炸鸡腿好吃,走上去就拿两根,一根给我,另一根他自己啃。啃完了,啃得满嘴满脸油光光的,就是不掏钱。本以为这次我请了他,下次他会请我,谁知,买虾仁包子时,还是这样:他请客,我掏钱。我发誓再不跟他一块儿出去。单独逛了几趟街后,我有了一个惊喜的发现。
我的发现是,城里的漂亮女娃多,比牛毛还多。我试图跟三虎分享我的发现。我说,城里女娃白,白得晃人眼。三虎说,才知道!我说,城里女娃水灵,水灵得叫人心痒痒。三虎说,裤裆痒不痒?我说,城里女娃洋气,洋气得人……看着大气都不敢出。三虎说,那你傻么。我说,城里女娃漂亮的多,多得很。三虎说,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交流遇到了障碍。三虎太粗俗,太下作,太狭隘!我不吱声了,只顾往搅拌机里添沙子。三虎突然说,你狗日的,是不是整天跑街上去看女娃哩?
二
当杨柳枝头/新绿雾一般袅绕的时候/玉兰树上/繁星一般/缀满了圣洁的喇叭/似乎要向蓝天/诉说/一个萌动的秘密当处处的啼鸟/唤醒了东风的时候/桃花骤然开了/飘渺的红云一般/低低地徘徊/似乎要向大地/诉说/一个甘甜的秘密在我进城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向三虎诉说。尽管我对三虎已经有了敌对情绪,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向他诉说。忍不住就是忍不住,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嘴里藏不住话。我对三虎说,我结识了一个城里的女娃。三虎盯着我的脸,目光很硬,说,又发神经?我摇头。三虎关切地问,你没喝酒?我摇头。三虎又问,你没发烧?我又摇头。三虎就肯定地说,那就是在说梦话。我还是摇头。但三虎已经不看我摇头了,用铁锨去刨搅拌机出口的混凝土。锨板儿与混凝土相撞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皮铮铮地发紧发麻。我睁了眼强调,真的,我真的结识了一个城里女娃。三虎拄了锨把儿,用小胡子遮掩的嘴角喷出一句:怕是“鸡”吧?
我想骂三虎一句,又想用锨板儿拍他的脑袋。可看看他的两撇小胡子,和一身牛仔服,终于忍住了。乡间的经验告诉我,这种装扮的人,一般良善人惹不起。
三虎那张嘴是高音喇叭。吃午饭的时候,工地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结识了个城里的女娃。他们瞅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很诡秘的那种,脸颊上也都闪着怪怪的笑。有一个人问我,那女娃是不是“鸡”?立刻众人就哄笑。还有人接茬,不是“鸡”——是小姐。我涨红了脸,申辩,她绝对、绝对不是……那种人!三虎跳起来说,不是“那种人”,是哪种人?看着众人的笑脸,我知道再申辩也没人相信我,眼圈一下子热了,想流泪的光景。
那天上午,宝成也跟我们一起吃饭。看样子,他要替我解围了。他说,绝对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宝成说话时神情很正经,语调也很正经。我感激地望着他。他说,那一天,诗人在街上转悠,忽然看见一个白花花的屁股,很丰满的,又圆又嫩。诗人定睛一看,是个女娃的,城里女娃的……天地良心,我自进城以来,压根没在街上撞见过什么白花花的屁股——乡间流传,大白天见女娃屁股,是要倒霉的,我才不愿见呢。我意识到宝成也在糟践我,不过,变了个花样。众人也都看着宝成,傻乎乎地笑,或者说,傻乎乎地等着大笑。宝成继续说,诗人本想饱饱眼福,走过去算了。又心中不忍,他怜香惜玉呀!就走上前去,伸手把那女娃的裤子提了上来——那女娃穿的是低腰裤,往地上一蹴,不小心裤腰就滑下去了。这时,那女娃正蹴在地摊前,挑拣发卡呢——怎么着?那女娃感到有人摸他的屁股,“霍”一下站起来,扬手就给了诗人一巴掌。流氓!诗人一想,不对呀,我好心好意帮人,还落了这个下场。索性又伸手,把那女娃的裤子抹下去了,说,怪我爱管闲事!那女娃好像这时才醒悟过来,知道冤枉人了,就向诗人抛个媚眼,撒娇,你坏,提上去嘛。众人大笑起来。笑得各具情态,或者说,各具丑态。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只好背转身去,擦眼泪。等众人笑声回落了些,宝成说,就这样,咱们的诗人结识了个城里的女娃。众人又笑。宝成仍旧正经着脸。
更可气的,还是同村来的女炊事员那句话呢。她不无担忧地说,这娃儿是不是得了“**疯病”?我不知道“**疯病”是什么病,但我憎恶人家咒我有病。我一气之下,把自己的饭碗摔在了地上。摔下去了,又心疼地望着碗在地上滚动,发现已经有几块搪瓷皮被摔掉了,几块黑疤煞是戳眼。这时,三虎火上浇油,再踩!再踩!光摔不行,下一顿吃饭还能用。我索性横下心来,又追着撵着踩了几脚。碗惨叫着,瘪了。
我转身就走。
又到我结识的那个女娃那儿去了。反正离上工时间还早。
去就去,为什么要说“又”呢?
因为到她那儿去,我这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