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儿子相继各奔前程了。先是老大跟老二吵了一架,蛮不讲理地骂孙二瞎了眼当年咋不脱生到干部家庭。既然自个儿没长眼脱生到农民家庭,何苦生下他到这世上受罪。骂完了就奔了西安说是去打工。后来不知怎么搞地竟跟一个五十多岁的阔老太太据说是结婚了。听说还有私家车,却也一趟没回来过。老二紧跟着也进了西安,谁知道在城市的夜里干些什么勾当。穿的跟港商似的,口袋里钞票一沓一沓的,逢年过节还衣锦还乡一趟。好像还有点良心。但却跟孙二发了毒誓,说自己死也要死在外面。好像外面的世界精彩得连死在外面都很精彩似的。老三则在自家的一片承包地里盖了间火柴盒样的厦房,跟一个拖儿带女的小寡妇不清不白地厮混在一起。老四呢,经常十天半月不着家,谁知道跟一帮小混混在外面是偷鸡摸狗呢,还是赌钱嫖妓呢。偶尔回来一趟,贼也似的东翻翻西找找,像在屋里寻宝贝似地。害的孙二老两口片刻也不敢离家。儿子一走,赶紧查看盖房的钱还在不在。心里要不踏实,就赶忙给钱挪个窝。更可气的,那小崽子见了孙二,眼睛就翻得白乎乎地瞅孙二。偶尔蹦出一句话,就跟吃了炸药似的。像见了仇家一样。罢了——孙二叹道——罢了,儿大不由爹,况且还是个没本事的爹,就由他们去吧。嘴上这样叹着,仿佛很轻松。实际上,悲苦和无奈却如两条阴毒的黑蛇,常整晚整晚咬啮着他的心。他有时就安慰自己,兴许盖了房,给娃儿们娶了媳妇,娃儿们就能安心在家过正经日子了。但旋即一转念,仿佛又清醒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宅基地啊宅基地……孙二再去找村长时,态度就很不好,很不老实,很不端正。像要造反——村长说得好,说孙二这事跪着造反。
孙二吵吵嚷嚷地说:宅基地的问题拖了好几年咧,把钱放银行里下儿子也下了一大堆咧。今儿你得给我个准讯,村上决定咋办?
村长说:历史遗留问题么,解决起来需要一个过程。
还不是你村长一手造成的!孙二吼这句话时,嗓门高的惊人,拽扯得自己身子也往上一蹿一蹿的。很凶猛很吓人。倒没有瞅村长的脖子,也没有想着扭个连茬断。奔六十的人了,儿子也作了鸟兽散,心里没了底气。也就没了戾气。只有怒气,一腔怒气。
村长素质倒高,不想跟一般群众一般见识,平平静静却有板有眼地说:是我造成不是我造成的,暂且不论。解决却总是要我来解决的。
官位高了说话的水平也高了,话不多,弦外音却丰富而且指向明确:你孙二蹦得再高也得服从我。你孙二七老八十了都得服从我。不服从我不行。不要倚老卖老。那是素质不高的体现。否则,后果自负等等等等。
孙二往前扑了两扑,似乎要生吞了村长。但马上又来了个急刹车,闷下头狠狠地说:好,好,那你今儿就给解决了。好!
村长不避也不闪。他知道孙二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如果孙二敢拿自己怎么样,那才好呢。他打我一拳,我先躺地上,然后躺医院里,蜂王浆端茶缸喝,给你老东西一个牛笼嘴尿不满。村长仍很平静地说:村上说给你另划,你又死活不要。你说咋解决?
好,就另划一院。不过,新宅基地没划下前,谁也不能在老宅基地上盖房!孙二咬着牙嘶嘶地说,谁盖是姑娘生的!
村长来气了,想说吃屎的还是把屙屎的箍住咧,但强忍着没说。不跟一般群众一般见识是干部素质的体现。不能那样说,只能这样说:好,等镇上给你们组批下宅基地了,第一家给你划。
镇上啥时候批?孙二伸长脖子瞪着眼问。
那就是镇上的事了,我咋知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争取嘛。政策紧得没缝缝,你知道的。村长说。
你这不放屁嘛!孙二又身子一蹿一蹿的。
村长不恼。不跟一般群众一般见识是干部的素质的体现,不恼。他说:缓缓看,缓缓看嘛,事缓则圆事缓则变事缓则通嘛。
孙二身子还想蹿时,村长已经走了。村长说:忙着呢。谁让咱是个官身子?忙的鬼吹火。好像自己是日理万机的人物似的。好像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似的。
好不容易再见到村长时,孙二就威胁了:再不解决,我就要闹出点事来。闹出点大事。反正我是个农民——谁也不能把我开出球籍。闹出点大事!
村长不相信孙二能闹出点大事。别看孙二仗着儿子多,在村里吆五喝六咋咋呼呼的。但孙二脑子够数,脑子够数的人考虑问题都周全些。不可能图一时痛快闹出往自己脖子上套绳索的傻事。不相信。村长还是那句老生常谈:事缓则圆事缓则变事缓通嘛。
孙二想闹的大事,无非是想在哪个月黑之夜把村长家的果树砍个连茬断,砍个净光。或是在哪个风高之夜,放一把火烧了村长家的柴草垛。再无其它。但他下不了决心,就像当年想扭断组长脖子下不了决心一样。
孙二也曾想过要到镇上县上去告村长。——说到孙二告状的念头,不能不提原任村长。原任村长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了。官没得做了,就抓钱。开了间什么木器社,生意不死不活的做着。闲来常戴副黑坨坨石头镜倒背着双手满村里转悠,给群众一个老虎死了雄风未倒的印象。不过人倒随和多了,见了孙二老远就打招呼。孙二不愿跟他提宅基地的事——不愿跟他提,是心有怨恨,是不想跟他多说话。当初把自个儿往坑里掀,他是有一份功劳的,而且是一份大功劳。不过却是做出一副活菩萨相掀的,叫人怨恨也只能怨恨在心里,表现出来就像不识好歹了——他却老是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话题往那儿引,像是怕孙二忘了自己的恩德似的。然后,了解了解事态的进展情况,毕了再不着边际地随口说一句:县里信访办——就是那个接待群众来信来访的单位——我有个同学,叫、叫啥来着?说着,摆出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
孙二知道人家的弦外之音。一来暗示他自己手脚通天,靠山硬棒,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二来暗示孙二可以上县里告状,有困难找他。
孙二之所以没有到镇上县上去告状。是因为他把自己的亲戚熟人挨个儿盘点了一遍,也没有盘点出一个在镇上县上掌权部门供职的,心也就凉了。孙二毕竟是个农民,跟中国人多数农民一样,到官地方办芝麻大点事,首先想的是自己有没有亲戚熟人——人熟好办事嘛。若没有,就转弯抹找关系拉关系。实在找不到拉不来,要么就找了其它路子办事儿,要么索性就把事儿搁下了,心安理得地。应该说,这不仅仅是农民的卑怯心理造成的。好像没这么简单。
就再难见到现任村长的面了。村长倒没想着躲孙二。孙二毕竟是他手下的村民,再蹦哒也嘣哒不出他的手掌心。但客观上却让孙二老觉得村长躲自己。这显然是极其糟糕的。村长就觉得很冤:是图个清静。清静了能给村民多做些工作。能早出成绩,多出政绩。我还怕他孙二?岂不是笑话?
好不容易再逮到了村长时,村长正领着一帮干部叱咤风云地走在村街上。村长戴着副很洋气的墨镜。眼睛就藏在镜片后面,显得高深莫测,显得官威十足,显得踌躇满志。孙二横在路中央,截住了村长的去路,语气很不恭敬地吼:就那么点事儿,叫人把你找来寻去的,显得高贵不是?
在光天化日的街上,当着那么多村民和干部的面,敢向村长叫板的,也就只有孙二了。村长不恼。不但不恼反而脸颊上闪着笑意,用平易近人地商量口吻说:你四个儿子都有本事,各奔了各的前程,不如让出宅基地——你也用不上。也省得伤了咱爷儿俩的和气,更省得伤了你和王杰的和气。
这话恶毒。孙二气得身子一蹿一蹿地咆哮起来:放你妈的狗屁!骂完就饿虎一般在扑了过去,一把撸下了村长的墨镜,镜片儿掉地上摔个粉碎。又一把在村长脸上撸了个自上而下,五道抓痕渗着鲜血煞是壮观。孙二还想扑过去掐村长脖子时,却被人架住了胳膊。孙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孙二一蹦几丈高。孙二像个发狂的动物。
血糊住了村长的眼睛。但村长还能看到孙二一蹦一蹦的,蹦在一片红雾里。口里就嘶嘶地骂:老不死的,你跪着造反!个老不死的……村长后来想,要不是自个儿当时也被人撕拉着,肯定当时就躺地上了,然后躺医院里,然后镇上派出所就来了,把老不死的拷上带走。现在想想,当时没躺下还是英明的。要不事闹大了,影响自个儿在镇上的形象,也让村里持不同政见者捂着嘴笑。甚至会给他们留下恶毒攻击自个儿的口实。
孙二又是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事情陷入了僵局。应该说陷入了绝境。宅基地看来是没指望了。好不容易要了院宅基地,却一拖六、七年!拖来拖去,最终却又泡了汤——倒霉人就这倒霉的命!面对着无边的黑夜,孙二的心正一点点附入绝望的深渊。看来大儿子几年前骂自己的话一点也没错,谁让自己瞎了眼脱生到农民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