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肉吊子挂在房梁上,看着流口水,却没有梯子,不能取下来吃。钱放在保险柜里,想得心痒,却忘了开锁密码,不能取出来花。孙二用血汗钱买来的宅基地,命名空着,空得叫人心疼,却不能盖房。孙二烦孙二恼孙二恨。这些恶劣情绪在脑子里纠结的时间长了就成了孙二心头一块冷病。每过一段时间,就像女人来例假似的,总有那么几天,孙二不敢听见宅基地、盖房甚至砖头、水泥之类的字眼。一听就过敏:黑血翻滚着往头顶涌,五脏六腑都哆嗦,不由自主地想砸烂什么或是把什么东西扭个连茬断。冷病发作的时候,孙二就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孙二一遇到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的状况,第二天一大早肯定就去找村长。现任的村长就是那个村民组长。孙二不止一次想扭断脖子的那个。这小子天生就是块当官的料,当组长时是组长的嘴脸,当村长后又是村长的嘴脸。孙二跟他说话没有跟原任村长说话的谦卑,经常说着说着电压就升高了,像跟人吵架。倘是去见古代的皇帝,肯定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他现今跟孙二说话也没有原先跟孙二说话的谦和,一说话就情不自禁板起脸,板起一张官脸。说话也极俭省唾沫,也不赌咒发誓说自己是“姑娘生的”。官位见长了自然脸面也见长了。
村长的新官帽还没戴热,孙二就猩红着双眼找了他。大大咧咧地一进门就嚷:恭喜你啦,大村长。
村长显然脾气也见长了,对孙二的不庄重很不习惯,皱了皱眉头回礼道:同喜同喜。坐。
孙二明显感到新村长的腰板有些僵硬,脖子有些僵硬,脸上淡淡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一阔脸就变,这就是了。但还是一屁股就坐进了沙发,身子还俏皮地弹了两弹,啧啧赞叹了句,乖乖,跟娘们的肚皮差不多。看来他今儿来就没打算庄重,换句话说就没打算客气。然后,大大咧咧地说:叔来就为宅基地的事儿。你手上留下的。好家伙,而今官儿做大了,解决起来也就小菜一碟。像跟晚辈说话,像跟很亲近的晚辈说话——爷儿俩先前是闹得别别扭扭的,表现得大大咧咧一点,好像就表明了自个儿是不计前嫌的,或者说就表明了自个儿根本就不知道爷儿俩之间先前还有什么嫌隙,爷跟儿的心一直贴得很近很紧,跟一家人似的。这显然是孙二为此行定的策略。却显然是一厢情愿的策略。
村长清了清喉咙,端起个茶杯往后院走,慢慢吞吞地走,像有一脑门子官司在紧锣密鼓地打。客观上就给孙二了一种压迫:你最好收敛起那副大大咧咧的神气。搞清楚你在跟谁说话呢。回来时,手里拎着空茶杯——孙二还以为村长会为自己倒一杯茶呢,却见村长把茶杯倒扣在了茶几上。孙二就眼巴巴地盯着村长的嘴巴。村长落座后,才郑重地说:应该是上一届村委会留下的。然后再无下文,两片儿薄嘴唇闭得没一丝缝儿,怕是转进去只蚂蚁都很困难。
孙二耳朵支楞了半天却没听到下文,就半开玩笑地嚷道:咋,上一届村委会又不是国民党的,遗留下的事儿还不想接手?虽然是玩笑的语气,包裹的内容却正儿八经的。表明孙二心里还是极有数的——宅基地不是人家批给他的,他找人家明显不合茬口。人家完全可以一推八丈远:谁给你批的找谁去。
但村长没这样说。大概嫌这样说话没水平。只扯了扯嘴角,嘴唇一动也没动,就蹦出了一句话:新班子研究后再说。说完了,翘起二郎腿,眼睛就盯着别处,显然不准备再跟孙二说话了。
孙二眼睛傻愣愣地盯着村长。他看到了原任村长的影子。大概人一当官,都这德行;脸像冻猪肉,说话像吐自个儿的血,突然就没有人味儿。只有官味儿。研究后再说,他第一次提着烟酒找原任村长时,也得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为了这片宅基地,劳神费力、打架吵仗地闹腾了这么长时间,险些还失了人命。可到了眼下,却好像又突然没了这回事,还得研究后再说!这就好比学生娃娃赛跑,跑得满头在汗,跑得口干舌燥,最后却是绕了个圈儿跑回了起点!
孙二感到头皮发麻,体内黑血翻涌,眼睛止不住又滑向了村长的脖子。那脖子显然已随着升官发了福,成了名副其实的村长脖子,不再细而长。就是想扭断它,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力气够不够用了。
忐忑不安的过了几天,孙二又颠颠地去找村长了。一进门就掏出了宅基地收款收据,抻平了晃在指尖上。村长说:忙,管事情一个接一个。净是大事。关乎村计民生的大事。还没顾的研究呢。村长又说:放了别人,才不会接手你这一摊麻烦事呢。村长还说:当初你不按我设计的拳路来,打了这一锅浆糊,谁愿意接手?村长最后说:当然你的收款收据上有村委会的公章,而且注明了是那一院宅基地。我不接手呢,显得没道理,没水平。好吧,就等新班子开会研究后再说吧。
孙二一进门就毕恭毕敬。一进门就没说几句话——言多必有失。话全由村长说了。而且上一句跟下一句之间相隔了无万年,相隔了万水千山。隔出了一种肃穆,隔出了一种森严,隔出了一种沉闷。说得孙二一会儿浑身冷得哆嗦,一会儿又热汗淋漓。当然,最后就只有感激涕零了。
又熬了几天,再去找村长时,村长却分明做起了主考官——好像智商也突然见长了——他正经八百地给孙二出了道选择题:你面前的路子有两条。一、等镇上给你们组批下宅基地了,给你另划一院;二、就还是那院宅基地,但得缓缓。麻烦着呢。王杰不肯让。
人家接手了,这比什么都好。但孙二一时却又对村长的心思摸不透,吃不准,脑子飞转了一会儿,答复道:收款收据上注明了那一院,就要那一院吧。其实他巴不得村上给他另划一院呢。那院宅基地与王杰为邻,要是盖了房,俩仇人成天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里疙疙瘩瘩的这日子怎么过。他这样答复,与其说是一种主动选择,不如说是一种无奈的策略。这姑娘生的,脑子里曲里拐弯的道道稠着呢,又跟王杰屁股对屁股——臭气相通。要是自个儿随便一松口,同意让村上另划一院,王杰明儿肯定就在那院宅基地里动工了。而另一院呢,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划到手。反正已经缓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在乎这一时一晌。想来他王杰也不一定能缓得起呢,他肯定也在马不停蹄地催呀逼呀的。
跟村长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孙二早已习惯用最坏的心理猜度他了,也早已习惯随时对他保持戒备心理了。
村长说:那就缓缓吧。事缓则圆事缓则变事缓则通嘛。
村长说缓缓,孙二也只好缓缓。为了事情圆满,再急也得缓缓。不缓缓好像也没有其他路子可供选择。
孙二的二儿子机灵。弟兄几个就属他的学历高一些,把高中蹲了七年。他向孙二建议:咱村里谁当政,都是恶狼脱生的。你得给人家上供。货上饱了,事自然就成了。别掐一下疼拧一下疼的,舍不得老婆抓不住流氓。
上供,孙二不是没想过,但他不想给这姑娘生的上供。把货扔给猪圈里让猪拱也不想。这姑娘生的没给他孙二办下人事,净跟他唱对台戏了,就不是人敬重的玩艺儿。再说自己跑腾的是名正言顺的事儿。自个儿交了宅基地款却盖不成房,应该说是村里亏欠了自个儿的,再上供就乏味了。
此后孙二又找了多少回村长,他心里也没个准数。免不了有时候语气就有些冲,态度就不怎么端正。村长不恼,总是说缓缓,事缓则圆事缓则变事缓则通嘛。这一句显然代替了姑娘生的,成了新的口头禅。一种表现自个儿见多识广、老谋深算的口头禅。一种足以应付世间万事万金油式的口头禅。
找一回村长,孙二又是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他陷入了一种情绪怪圈,想说抽身不容易的怪圈。还得再找多少回村长,事儿才能搁下,他心里没谱儿。有时候理智上也想如二儿子所建议的,给人家上供,但敢情上却怎么也转不过弯来,用“弓硬伤了弦,人硬伤了钱”来劝自己,也不顶用。还是那句话,把货扔猪圈里让猪拱也不送给他。他这才发现自个儿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这姑娘生的——这姑娘生的从小就品行不端。憎恨倒在其次。有时候他又把自己能求动的亲戚熟人逐个儿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却搜寻不出一个能求动村长的。只有恨自己没摊上当官的亲戚熟人了。如果有当官的亲戚熟人发了话,这姑娘生的还不得腰弯成虾米、点头如鸡吃米啊。孙二强烈地感到了无助与无奈。也隐隐感到了一丝无望。由无助与无奈衍生的无望。
但显然还得去找村长。明知胜算不大还得去找。事情没有摆平,找村长就成了任务。死对头王杰也一刻没有停下脚步呢。
有一回,孙二去村长家时,正巧碰上王杰笑眯眯地从村长家里往外走,边走边回过脸去说:不送了,不送了。其实堂屋里根本就没有村长的影子。说着走着,猛地就瞅见了孙二,立马脸上像落下张灰黑布帘似的风云突变。他把脖子扭得咯吱咯响——扭出一种不屑,扭出一种仇视,也扭出一种挑衅——闷着头走了。
孙二心咚咚狂跳着觉得好笑:这脖子要是泥捏的,早碎成粉末了。又猛然想到,这狗日的肯定是跟那姑娘生的密谋设计对付自个儿了。就脚步嗵嗵嗵嗵地进了村长家门。心里狠狠地想:想怄死我,我还想烦死你们呢。
村长说:做了好几回工作咧,王杰这犟驴就是不肯让。村长又说:实在不行,给你另划一院。村长还说:另划一院也得缓。政策一直没有松动,就是到镇上争取也得一个过程。村长最后说:那就缓缓吧。事缓则圆事缓则变事缓则通嘛。
也只有缓缓。缓来缓去却总也不见圆,总不见变,总不见通。倒是孙二家里出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