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宅基地里王杰家的砖胡乱堆着的依然胡乱堆着,摞整齐的照旧摞整齐着。这些砖就像堆在或者摞在孙二心里。他决定也往宅基地里拉砖。行动前给四个儿子作了详细的战略部署:行动的策略是,把自家的砖往王家的砖上摞,逼王杰搬走他家的砖。行动的注意事项是,保持强大的威慑力量,人家不动手,自家绝不轻易出手。目的是盖房,不是打架甚或闹出人命。
但是孙二没想到王杰这回的应对策略是不要命。孙家的砖车刚掉头往宅基地里开,王杰就横卧在车前,口里嘶嘶地叫着:孙二,你轧死我!孙二,你轧不死我,就别想在这片地里盖房!
孙二的四个儿子饿虎一样扑上去,性刚的拳打脚踢,性柔的撕扯推拉,七手八脚一齐上。王杰死猪杨一动也不动,嘴上反倒为孙家四虎喝彩:打得好!往死里打!满头满脸是血也一动不动。只喝彩:打得好!往死里打!等孙家四虎打累了打乏了打得喉咙像哮喘,王杰一骨碌爬起来,狗一样窜进自己家大门。再窜出来时,手里掂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孙二吃了一惊。孙家四虎也各自摆好架势准备迎战,或是准备在情形不妙时撒腿就跑。谁知王杰窜过来后,却将刀把往孙家老大手里塞,嘴里沉闷地咆哮着:你杀了我,有种你杀了我!孙家老大腿脚不稳地一步步后退,王杰一步步紧逼。
显然是“千古一脱”的翻版。却跟“千古一脱”有同等的效果。都是直逼平常人做事的底限。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也就往往到了**,离结局不远了。
村长和村民组长却几乎是同时出场了。村长出场时来了个先声夺人:哟嗬,想闹人命是咋的?菜刀都上来了。村民组长出场时要低调的多,但满脸却是与官衔明显不相称的凝重——好像在痛心地思考着诸如“农民的劣根性”等等重大深邃的问题。倒有点不象组长。俩当官的见了面也不礼节性地打个招呼。想来积怨还不浅。
孙二脖子一梗,不客气地嚷:村长,宅基地钱我是一分也没少给,盖不成房咋办?
王杰脖子一梗,粗声粗气的嚷:组长,宅基地钱我也一分没少给,别人要抢我的宅基地咋办?
村民组长似乎仍沉浸在重大深邃问题的思考之中,照旧凝重着脸,没有说话。目光明显焦点不实。
村长板着脸问王杰:你把宅基地钱交给谁了?
看来王杰真是个又戆又愣的二百五,丝毫没有思量村长问这话的用意,仍旧粗声粗气地嚷:交给组长咧!咋的?嚷着,粗脖子很有力地扭动了几下,发出几声很响的咯吱咯吱来,掏出一张纸条,抖开往村长眼前一递:看看,村上的红坨坨。五千块呢,五千块钱我买宅基地不是买气受!
孙二狠狠地剜了一眼村民组长。分明在用眼神骂:看你姑娘生的还敢再背着牛头不认脏!
村民组长却一扭身,拂袖而去。
村长瞪了王杰一眼,也拂袖而去。
孙二几步追上了村长,语气很冲地问:王杰这红坨坨是哪儿来的?
村长看也没看孙二一眼,语气显得很无奈地说:独立王国来的。
过了几天,孙二听说镇上派来个清财组,要查自己的账,往明里说就是要查村民组长的账,心里不免高兴起来:早该查这个姑娘生的了,拉出去枪毙了才合适。妈拉个巴子的吃黑食的贪污犯。又过了几天,清财组撤走了,几乎没有于村民组长不利的消息传出来。倒是肯定了组长到任上这一年多来,在组上几乎没有家底的情况下,从县水电局争取来十余万抗旱紫金,为旱塬上那八十亩地打了眼机井,还衬砌了导流明渠,为本组群众实实在在办了件大好事。收王杰的宅基地款就用作争取资金的活动经费。但清财组也批评了组长没有把宅基地款交由村上上缴镇政府土管所,私自坐收坐支。仅此而已。孙二大失所望。
孙二又找村长。村长好像有些烦:你有收据,王杰也有——缓一缓再说嘛。非要闹出人命来?
王杰只有去找村民组长。村民组长好像不烦,说:你有收据,孙二也有,都盖的是村委会的公章,都有法律效力——事情缓一缓,缓一缓,事缓则圆事缓则变事缓则通嘛。缓一缓嘛。非要跟孙二闹个你死我活的?好我的王杰哥,你这事要泡了汤,兄弟我是姑娘生的。
同样的意思,不同的人说,说给不同的听众,不同的听众心里的感受不一样。孙二急,怕儿没媳妇耽搁了孙子。急得要命。儿子们刷脸色飘凉腔,不急得要命不由人。但王杰不急,现成的新房住着,儿子的媳妇早已说定。不急。不需要急。按说,他不需要宅基地。但再多要一块盖了房在村里体面。再说,宅基地就在自家东山墙外。不知那本秦腔戏里有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更何况这个他人姓孙名二,跟自己老早几辈就合不来。
孙二不能这么耽搁下去,耽搁不起,轻易又不能去找村长。村长的脸白净,却很难看,结了一脸冰凌碴子,像谁借了他几万块钱不还似的。偶尔鼓足勇气去找那么一两回,得来的还是不耐烦的“缓一缓缓一缓嘛”。眼下还不能跟村长闹翻,闹翻了谁给解决问题?无奈间,孙二明白人干了件落人话柄的糊涂事——与虎谋皮。他托人跟王杰“说话”,本地人把“谈判”“求情”这类事统称为“说话”。希望王杰看在自家困难的份上,让出这片宅基地。都被村干部耍了猴了,哥俩没必要红脖子涨脸伤了和气。但王杰压根儿不想跟孙二“说话”。王杰粗脖子一梗:他孙二不是有四个儿子嘛,来啊,一齐来啊,要了我王杰的命再说让不让的话。弄得“说话”人倒下不了台。
此后,孙王两家又在宅基地里你来我往闹了几场。俩人是铜锤遇上了铁卡子,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耍横,我就耍愣,你要愣,我就不要命。闹来闹去,谁也没有让步,谁也没有如愿。闹着闹着也就觉得无趣,也都觉着没劲。彼此分明也都怯了阵。
事情就这么真地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