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孙二午饭都没吃好,没胃口。老婆好心好意想劝他几句,刚一张嘴,却被他一声断喝喝闭了嘴,噎得老婆不住在打嗝。孙二脑子里像有十台戏在闹哄哄地唱:自己这一生算是倒霉了,明明村里把这块宅基地批给自己了,王杰却横插了一脚,还说自己也有盖着村上红坨坨的收款收据。要不是王杰空咋呼,就明摆着是村上一女二嫁。这到底是咋回事,咋回事吗?莫不是自己被村上耍了猴?他想不出眉目来,脑仁仁想疼了都想不出眉目来。儿子们还添乱。以前他们老抱怨当爹的没本事,临老了还没盖座象模象样的房,耽误了他们的青春。这会儿都以看景的心态对待这场风波:要么时不时给老子甩两句攻心的话。要么感情突然冲动起来,嚷着要放王杰的血。老子一喝斥,他们又瞪着牛眼脖子一粗疯狗一样咬自己的老子——看来他产并不是要放王杰的血,要放自己老子的血倒是真的。

下午,宅基地那边没有动静。王杰家院门紧闭,像是为上午的“千古一脱”害骚似的。孙二顶着沉甸甸的大脑在宅基地里转悠了几个来回,发了一阵呆,又去找村长。村长家大门依然紧闭。

趁着吃晚饭的功夫,孙二又颠颠地跑到村长家。还好,村长夫人大概回娘家去了,要不然孙二空手两吊的,肯定又会得到简单截脆的一句:不在。孙二想给村长说一遍上午发生的事。但村长显然已经知道了,皱着眉头打断他说:宅基地批给你了,你就理直气壮盖去。村里还有比你家里更需要宅基地的吗?王杰他一个儿,前几年才盖了楼房,凭啥横插这一杠子,没道理嘛。

孙二提高了嗓门说:王杰明明说他也有村里的宅基地收款收据么。

村长语气转缓了说:说实话,你们组当时镇上只批了这一院宅基地。有人不知跟王杰搞了啥交易,硬要把宅基地批给王杰。我当村长的,当然是一碗水端平。你们家有困难,我知道。这不,你只跑了两趟,不就把宅基地批给你家了吗?你只管筹划盖房的事,其它事不用管。

听村长这么一说,孙二一天来闹哄哄乱纷纷沉甸甸的在脑里像透进了一股清凉的风,看来王杰上午说他有盖着红坨坨的收据是真的。他意识到,自己被夹在村组干部争权夺利的夹缝里了。他记起去年村委会换届时,组长跟村长同是侯选人。听说组长后来少了十来票,才没当上村长。想来俩人一直是暗中较着劲呢。他想问村长:谁给王杰开的收据?王杰的钱交的早还是我的钱交的早?既然收了王杰的钱为啥还要收我的钱?换句话说,既然收了我的钱为啥还要收王杰的钱?等等一系列足以解心疑的问题。但思前想后又没问。这样一问明显有找喳的嫌疑。现在还不是找碴的时候。他最后又重复了一句:王杰手里也有收款收据。

村长官架子拿捏得很到位,需要说的一说完,绝无二话。孙二眼巴巴盯着村长的嘴,那嘴却闭得严丝合缝的。孙二觉得耳朵痒痒的,嘴巴也痒痒的。但村长这一脸官威,却自能退走雄兵百万,还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孙二了。

回家的路上,孙二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通组长……吃了王杰黑食的狗日的,想要老子给你送,言语一声呀。妈拉个巴子的……骂着骂着不禁又自怨自艾自怜自叹起来。他在不经意间,被掀进了一个坑里。这坑显然早已挖好,只等着脑子里差根弦儿的被掀进去,偏偏就是他了。偏偏他被掀进坑里还浑然不觉,还感恩戴德的呢。倒霉的人就这倒霉的命。他好下象棋,就把自己好有一比,比作小兵小卒。明明是将帅间争权夺利,却偏要让小兵小卒们首当其冲充当炮灰。这是小兵小卒们注定的命运。天生腿短,一次只能走一小步,注定了谁都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吆喝它们,拦截它们,挤压他们,甚至吃了它们……这样想着,一股无名火就在孙二体内上窜下跳,左冲右突。

接下来几天,宅基地那边平安无事。

孙二在街上遇见村民组长了。孙二远远地发现村民组长时,心就“嗵嗵”直跳。村民组长远远地看见孙二时,心也“嗵嗵”直跳。都是因为激动,临战前的激动。孙二情绪饱满地向村民组长走去。村民组长老远就呵呵笑着向孙二走来。最后俩人相对而站。孙二斜睨着村民组长。村民组长诚恳地望着孙二。叔,侄儿知道你家困难。叔急,侄儿更急,叔急了十丈,侄儿我就急了一公里。侄儿本来打算明年开春就是在镇上闹事也要给叔要一院宅基地,可叔你……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真的,侄儿要哄你侄儿就是姑娘生的。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恳,村民组长几乎是哭丧着脸说这名番话的,双手还在胸前抓来刨去的,像要掏出心肝来让孙二瞧一瞧验一验似的。

孙二目光硬硬地打量着村民组长,像猛兽打量着自己的猎物,在寻找着下口的最佳方位。找来找去,目光就落在那根喉节上窜下跳的细长脖子上。两只手不免亢奋起来,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这脖子正好一把攥住,只需稍一用力,肯定“咔嚓”一声连茬断。但孙二最后还是不阳不阴地说:这样说来,都是叔的不是了?……可不是嘛!村民组长显然为自己的巧话说服了孙二而激动,截断孙二的话头说,叔心急了嘛。组上是有一院空宅基地,可村上早就批给王杰咧。二次再批给你,这不明显的一女两嫁吗!看看他们这些姑娘生的做的这事……行咧行咧。孙二打苍蝇似地挥着手,烦燥地打断村民组长的话,想说:反正横竖话都由当官的说,横竖当官的都有理,横竖当官的都是对的。可还没来得及说,又被村民组长拦了话头——看来村民组长今儿个是不准备让孙二说话了。叔把问题想简单了嘛。叔要依着我的步骤走,叔明年开春要盖不成新房,侄儿是姑娘生的。看看,看看,闹到目前这种局面,咋样收场?……孙二摊开的手掌几乎要捂住村民组长的嘴了,厉声说:行咧行咧,小心闪了舌头。我问你,是我孙二要宅基地还是王杰早?

孙二情绪失控了,但村民组长没失控。他客气地推开孙二的手掌,仍是那副掏心掏肺的神情,语气里明显加了义愤成份说:这不是谁迟谁早的问题,是谁需要的问题。明明是叔你需要嘛。看看这些姑娘生的做的这事……孙二眼瞪圆了,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就那么直直地瞪着村民组长。明明是他耍的把戏,却硬往别人身上推。而且推得毫不心虚,推得一干二净!帽翅儿才摇了几天,就把当官的那套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学到家了。孙二觉着自己的心都气得哆嗦。

村民组长并不怯阵,嬉皮笑脸地迎着孙二的目光,说:看叔这神情,是怀疑侄儿捣鬼了。叔你把问题想复杂了。侄儿要有成心不给你宅基地的意思——哪怕一丁点意思,侄儿是姑娘生的。侄儿要没想着明年开春给叔叔要一院宅基地侄儿是姑娘生的……孙二瞪着瞪着不瞪了,转身走了。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真地把姑娘生的村民组长的脖子扭个连茬断。跟这号嬉皮笑脸的货色说话能把人气疯。

村民组长望着孙二渐行渐远的背影,拿腔拿调地喊:叔,咋走了?侄儿的话还没说完呢。

孙二回过头来狠狠地骂了一句:说你妈个头!——但实际情形是孙二没骂,压根儿就没回过头去。他把村民组长的话当屁了或者压根就没听见。按孙二的脾气孙二会骂。但实际情形是他没骂。倒白白让村民组长拣了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