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倒霉人又遇倒霉运,倒霉运套出倒霉事。孙二跟王杰在宅基地里干仗是第二天上午的事。
王杰跟他的儿子往孙二的宅基地里摞砖。王杰是孙二新宅基地的西邻。孙二起初还以为王杰要在自家院里盖厦房啥的,临时借用自己的宅基地——借人地方用,也不打声招呼,王杰这犟驴做事向来短斤少两的。孙二本想过去以玩笑的方式质问王杰,可一质问,他的眼瞪大了,头也大了。
王杰,你个狗日的,从昨儿起,你就是在这片地里拔一丝草,也得跟我打声招呼,还不要说你随便往这儿摞砖。孙二这话是横着从喉咙里出来的,玩笑的意味十足,佯怒的意味也十足。但王杰显然不准备跟他开玩笑,蹲在砖摞顶上,居高临下黑着驴脸,冷腔冷调地反问:打啥招呼?
孙二极夸张地瞅着王杰的脸,像瞅个怪物,一板一眼地说:这块宅基地姓孙。
王杰的儿子递上砖来,王杰没接,直起腰来,手微微抖着——与其说是害怕的抖,不如说是临战前激动的抖。冷笑一声:怕是姓王吧。
孙二心里“咯噔咯噔”了两下,急急地问:凭啥?同时脑子飞快地转着。他想起来昨儿个村里给自己砸橛子时,王杰家门紧锁着。
王杰弯腰接过儿子递上的砖,“哐当”很响地往脚下砖茬里一镶,又把手伸向儿子。显然准备不再理孙二了。不需要理不值得理。
孙二觉得自己的脸碰到蜘蛛网上了。恰在这时,一辆载满砖块的四轮车吼叫着正掉头往宅基地里开。孙二感到自个的心忽儿沉下去,又忽儿浮上来。他快步冲到四轮车前凶巴巴地吼:停下!谁叫你把车开进来的?这后面一句显然是废话,但没这废话似乎显不出威风来。
四轮车疲惫地“嗵嗵”几声中熄火了。车主似乎很无奈地跳下车,站到一边摸烟,打火,吸烟。很悠闲。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王杰杵在砖摞顶上,居高临下地黑着脸。王杰的儿子站在砖摞旁,双手正端着五块砖,像要冲什么东西砸下去似地,砖沓儿横在右肩前,很凶猛的样子。
孙二有四个像旗杆一样的儿子,王杰只有眼前这一个,孙二有底气。心里有底气,做事就有霸气。孙二又冲到砖摞前,瞪着牛眼问:王杰……?却只问了这么简单的两个音节,还是飞溅着唾沫问的。
王杰也不含糊,回敬道:孙二!
四只牛眼直戳戳地相互瞪着,像拼刺刀,像抵仗的公牛角,像四只勺子,都想挖出对方心底的怯惧来。王杰的儿子端砖的手瑟瑟发抖。可能是端的时间长了累的,也可能是想砸碎什么却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孙二老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冲着自己后脑勺砸。瞪着瞪着,孙二硬硬的目光滑向王杰的脖子。那脖子正像服了壮阳药,又粗又硬又红,想必扭个连茬断是要费一番神力的。
路上已稀稀落落站了几个看热闹的观众。
孙二吼:我有盖着红坨坨的收款收据!
王杰也吼:你有,我也有!
孙二嚷:我的红坨坨是村委会的!
王杰也嚷:我的红坨坨也不是美国的!
孙二喊:我交了五千块钱!
王杰也喊:我怕没钱交?
孙二吼:我有四个儿子!
王杰吼:脑袋割了碗大个疤!
孙二问:王杰你跟我铆上咧?
王杰也问:孙二你跟我铆上咧?
孙二吼:王杰!
王杰吼:孙二!
随后俩人异口同声地吼:铆上就铆上咧!随后又各唱各的调,孙二喊:不要看你脖子壮!
王杰喊:不要看你嗓门粗!
孙二决定抽身走人,没忘了下一句恶毒的咒语:谁往我宅基地里摞砖,一家子死光!下完咒语,还“呸!呸!呸!”使劲吐了三口唾沫。
王杰决定继续摞自己的砖,也回敬孙二了一句恶毒的咒语:谁挡我在我的宅基地里摞砖,一家子死完!下完咒语,也“呸!呸!呸!”使劲吐了三口唾沫。
孙二脚步匆匆地走在村街上。莫不是一女两嫁?他要找村长问个端详。街上的人都好奇地盯着孙二急火火地赶路,心说这老家伙急着投胎呀。有人探究性地故意跟孙二打招呼。孙二黑着脸,只敷衍地“嗯”一声,又脚步匆匆地赶路。
人倒霉了放屁都砸脚后跟。村长家大门紧锁。孙二又匆匆忙忙往宅基地赶,心里嘀咕:妈拉个巴子王杰,看老子今儿把你的粗脖项扭个连茬断。
一车砖散乱地堆放在路边,四轮车已经忙着寻钱去了。孙二的四个旗杆一样的儿子却来了,一个个脚踩在砖堆边零散的砖上,身子歪歪扭扭地晃。不像是来给老子助威,倒像是来表演杂技的。王家父亲已停了摞砖,蔫蔫地坐着抽烟。孙二吼一声:砸!四个儿子顿时来了精神,嘻嘻哈哈摸起砖来,乒乒乓乓往砖堆上砸。砸的砖溅出飞沫断为两截,被砸的砖闷闷地呻吟一声也断为两截。
王杰瞪着眼,望着飞沫四溅的砖堆,很疼惜的表情。突然猛虎样冲过来。脸几乎贴到孙二脸上问;你想咋样?
孙二说:我想日你肛门。说这话时仿佛已经得手了,很香地吧叽了两个嘴唇。
这本是关中乡间一句骂人话,没什么实质性意义的。路上站的观众们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但王杰偏认了真。他呲牙咧嘴地吼道:真的想日?
孙二夸张地点了点头。眼睛骄傲的环顾了一圈场外观众的笑脸。
王杰的五官一刹时东裂西扭想要飞出脸盘似的,又核实了一遍,真的想日?
孙二很香地吧叽了两下嘴唇,说:不日白不日,日了也白日。
观众们哄笑起来,极象一大群乌鸦振翅起飞。
王杰猛一转身,孙二还以为王杰要动手了呢,正准备应招。没想到,王杰却真地三两下扒下了自己的布条裤腰带,动作刚猛地往脖子上一挂,然后俩眼瞪得如乒乓球,怪腔怪调地又核实了一遍:真的想日?
孙二脸上闪出怪怪的笑来:想。说罢,又领导人检阅似地环顾了一圈场外的观众们。等回过头来时,眼前真地横一大团肉,分明像病死的猪肉,肉皮上青一块红一坨看着恶心。那肉团还分明在晃,晃出挑衅意味,也晃出讽刺意味,更晃出侮辱意味。孙二感到血往头上涌。
这一脱让村人们此后好长时间都津津乐道。几个在外边工作的干部调侃说,这是千古一脱。又说是弱者的核武器。就好比以色列常发生的自杀式爆炸。
孙二的四个儿子没兴趣再砸砖玩了,没心没肺地傻笑着看着这边。观众席里,男人们眼里都放着光,有滋有味地看着,妇女们尖叫一声,有的头扭向一边,有的索性离开,有的则叉开了手指,捂了双眼,却让目光从指缝里贼乎乎瞄向这边。一刹时鸦雀无声。王杰的儿子手里拎着两块砖,摆出很凶猛的架式,眼里却泪光闪闪。
孙二抹了一把脸。脸上烧乎乎麻酥酥的。人无廉耻无法可治,这就是了。孙二又抹了一把脸。脸皮好像被抹掉了似的,脸上辣辣地疼。好不容易要了一院宅基地,却摊上个不要脸的赖皮狗来抢。孙二再抹了一把脸,像是抹掉了一脸的晦气和骚气,甩甩手,蔫蔫地对儿子们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