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 基 地
(一)
五十二岁的孙二跟二十五岁的村民组长说话时,像条见了主人的饿狗,“汪汪”直叫,既似示威,又像乞怜。他说:……叔给你娃儿说过一千遍咧,叔一家六口到现在还捂蛆一样挤在两间破瓦房里。叔的四个儿子都长成旗杆咧,都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叔这是火烧眉毛咧。眼下这世道,没有新房谁家姑娘愿意跟?没有姑姑愿意跟,这不叔连孙子都耽搁了么?没有孙子,这不我孙家断了香火了么?叔的确是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咧。叔把老脸一抹装裤裆里,求你娃儿哩,叔的宅基地有着落没有?
村民组长倒没有官架子——都是乡里乡亲的,扎官势给谁看?难得他明白。而且逢村民进自己家门,向来是热情得叫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扇着薄薄的嘴唇说,孙二就瞅着他翻飞的嘴唇看着他说:叔你要是七、八年前要宅基地,侄儿我说半个“不”字侄儿是姑娘生的;叔你要是十七、八年前要宅基地,侄儿我随便手一指不说一声:叔,你这就盖去,算侄儿我是姑娘生的。叔你要是二十七、八年前要宅基地……二十七、八年前你还没投胎转世呢。孙二如果心里这样骂,那就不是孙二了。孙二沉着脸,瞅着组长喉节上窜下跳的细脖子想:只消捏住了稍一用力,肯定连茬断。看你狗日的嘴唇还扇不扇。这样想着,孙二就不阴不阳地说:怪叔,怪叔,说一千道一万怪叔,叔咋没在七、八年前,十七、八年前,二十七、八年前问你要宅基地呢。怪叔。
就是的嘛。村民组长为孙二的通情达理击节叫好,叔是个明白人嘛。侄儿要是是村长,咱村就指甲盖大这一片地面儿,由叔挑,叔想往哪儿盖就往哪儿盖。侄儿要拦你挡你,侄儿我是姑娘生的。侄儿要是镇上书记,叔你就是扒了随便哪一家房,说要往那儿盖,侄儿要不由着你,侄儿我是姑娘生的。侄儿要是是县委书记,县城里你想往哪儿盖只要叔你吱一声,侄儿我要不答应就是姑娘生的……要不是孙二黑着老脸走人,村民组长肯定会一口气说到:侄儿要是国务院总理,叔你想往天安门城楼上盖房,侄儿要拦你就是姑娘生的。倒不是孙二体贴上级,怕上级真成了“姑娘生的”,是村民组长薄嘴唇的高频率运转让孙二眼晕,张口一个“姑娘生的”闭口一个“姑娘生的”让孙二牙碜,所以拍屁股走人。出了门,牙根痒痒的,骂道:妈拉个巴子的,净拿嘴哄人,组上明明空着一院宅基地,留下来埋你爹还是给哪上龟子鳖的蛋盖饲养室!妈拉个巴子的。
孙二已经跟组长磨缠了好几年了。他急,怕儿没媳妇把孙子耽搁了。但组长不急,组长不管你孙二有没有孙子。组长每回的话含糖量都挺高。嘴皮里像装了马达,舌头鼓捣得很欢势。就是不急。宁肯当“姑娘生的”也不急。孙二窝了一肚子火。但也只能是有火肚里窝着。自古以来,民斗不过官。况且眼下是民有求于官。只能自认倒霉:前些年宅基地好要时,自己没攒下钱;好不容易攒下四、五万时,宅基地却紧张得要人命。倒霉人就这倒霉运,轮自己过河时,水就涨了。
看来村民组长这儿是没戏了。孙二又想到了找村长。村长跟孙二不在一个组,孙二跟人家很熟,但人家跟孙二不熟。孙二一年前曾找过一回村长。老人说,一辈子莫上山,一辈子莫见官。见了官才知道自己的下贱。那晚敲开村长家门时,门里灯光下黑黑地站着村长夫人。那夫人脸像用脏了的破抹布,眼却像饿狼,直戳戳瞅着孙二空吊的两手,说:不在。孙二不甘心地啰嗦完了他就感到有两扇黑暗象山一样砸在脑门上,“咣当”一声。村长夫人的回答直接而干脆,简洁而明快。孙二愣了一下,就想用脚踹那门,狠狠地踹,踹死狗一样踹。但终于没有。
孙二这回拜访村长时,手里多了一个方便袋,袋里装了一瓶酒和一条烟。这瓶倒霉的酒和这条倒霉的烟早已被孙二下了诅咒:喝这瓶酒的人胃穿孔,抽这条烟的人得肺癌。但村长夫人不管诅咒,看见商品了破抹布也会像**一样绽放,连声说:在呢在呢。
村长是个白净人。一般来说,白净人都平易近人,但村长显然是个例外。看见孙二进了里屋 ,屁股也没抬一下,倒是嘴巴象征性地“嗯”了一声。村长夫人热情地递过来一张小木椅。孙二谦卑地接过来坐下。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格局:村长高高地坐在**,入神地看着电视;孙二低低地坐在床下,仰头看着村长的脸。有一种在寺庙里求神拜佛的感觉。孙二发现村长的脖子也是细长的,很适合一把攥住,稍稍用力一扭,咔嚓一声肯定连茬断。
孙二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然后七七七、八八八诉了一河滩苦衷。意思无非是:火烧眉毛咧。四个儿子都长得像旗杆。不盖房不成。非盖房不行。
村长一直盯着电视屏幕,脸像石头雕的。在孙二说得口干舌燥时,才扯了扯嘴角:等开会研究后再说。
孙二出门后一直疑惑,他根本没发现村长的嘴唇有任何动静,只看见嘴角扯了扯。——那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这小子当官当成了精怪?妈拉个巴子的。
过了几天,孙二又去敲村长家门。自然不敢少了烟酒——当然该下的诅咒还是要下。孙二发现村长正抽的是自己送来的那个牌子的烟,却没有发现村长有得肺癌的迹象。得来的是好消息:你们组还有一院宅基地。你们组王杰家隔壁那院。明儿交钱就给你砸橛子。孙二离开村长家时,又骂:是狗,只要是狗,一喂就熟。妈拉个巴子。同时心里又有一丝不踏实。他问自己:咱就这样跷了组长的尿骚?
第二天上午,村长领了一帮人上门来。村里的会计也来了,夹着帐本,拿着皮卷尺。没见组长的影子。孙二心里不踏实,想问又怕村长不高兴,就没问。好吃好喝款待之后,交了五千块钱宅基地款。然后,一帮人又去丈量宅基地,砸了木橛。孙二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站在平展展的宅基地上,又骂:妈拉个巴子的,老子就这样跷了你组长的尿骚。忽而感到恍恍然如在梦里。事情难办起来让人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好办起来像忽儿一阵风就解决了。妈拉个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