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孙二躺倒了,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只想躺着。一连多少天没出屋门。医生打了好几天吊针也不见效。只是个打不起精神。

这六、七年来,宅基地就像孙二嘴前的一块肉,他走肉也走,肉走他追撵,怎么也够不着,吃不到。他腿上忙的是这块肉,嘴里忙的是这块肉,脑子里忙的也是这块肉。可如今,这块肉却突然一眨眼仿佛没了影儿!成了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一直以来鼓励着他支撑着他奔走的心劲儿,也就如气一样泄了,嗤地一声泄了。

孙二怎能不蔫?

有个老哥们来探望孙二,闲谈间说了桩陈年旧事,倒激得孙二猛地弹坐了起来。那个老哥们早年曾跟孙二一块给生产队看过瓜园。那老哥们说,现任村长在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常偷生产队的瓜果。有一次被孙二抓了个正着,那小子人小嘴硬,气得孙二兜头盖脸撸了一巴撑。撸得那小子鼻血淌了一下巴一胸膛。兴许人家还记着这仇呢。这姑娘生的,心劲儿大着呢,当年还是个蛋壳剥出的娃娃,就不怵大人,竟敢抹一把鼻血往孙二身上甩。还扬言等自己长大了,再收拾你姓孙的东西。

就因为这一巴掌,害得我家不成家!孙二一下子来了精神,不,应该说铆足了劲儿,告状!告他个姑娘生的偷瓜贼!反正宅基地看来是没指望了。没指望就按没指望打算。兴许死马当活马医,还真地能医活呢。

孙二先到镇政府告状。我村的村长小的时候就是个偷瓜贼……掌权了报复我……吃王杰的黑食,镇上可以派人去查……村里叫他搅得暗无天日,有四个儿只住两间房的人没宅基地,只有一个儿现成住着新房的却有……我也是为了集体害了自己呀。到镇政府信访办跑了几回,谦卑的笑脸,愤激的语气,来来回回都是这一番话。以后他一露面,还未开口,接待他的干部就先怪腔怪调地鹦鹉学舌一番。学得还挺像。孙二谦卑地笑笑:咱农民不会说话。接待干部就答复他:回去等讯儿吧。

回村一等,就是十天半月没讯儿。回回如此,孙二怀疑镇上跟村长这姑娘生的穿的连档裤,情绪不免又颠簸起来,斗志也昂扬起来——不信,共产党的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他又到县里去告状。经门卫指点,他找到了县政府信访办。依旧是谦卑的笑脸,谦卑里还掺着几丝胆怯。县里的干部到底觉悟高,亲民玩得极到位,还体恤孙二这么大的年纪大老远地跑着来,亲自给孙二倒茶呢。而且办事神速,听完了叙说,当时就抄起电话往镇政府打,责令镇政府速快督促解决。

可孙二回村里一等又是半个月,仍旧没讯儿。倒是村长找上门来——脸上的五道抓痕已经愈合,不仔细看,倒还看不出绺绺道道来——说:你告去吧。当初不给你批宅基地,是村里没宅基地,谁也不会把我说到坏处去。而今宅基地批给你了,却有麻烦,这是历史遗留问题。遗留问题本身解决起来就有难度。没解决,谁还不能把我说到坏处去。你尽管告去。

孙二二次又来到县政府信访办。陈词滥调说完了又加上村长新近的狂妄之词。正好有个脑袋大脖子粗的胖子也有现场,听完以后,满脸义愤,满脸冷峻,痛心疾首地说,看看,同志们哪,我们有些基层干部的政治觉悟是何等麻木,政治素质是何等低下,对劳苦大众的感情是何等冷漠。人民赋予的权力,却用来鱼肉人民!同志们哪……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切实抓好我党的信访工作是何等重要。同志们哪!

孙二看到那胖子说这话时,信访办的干部一个个都洗耳恭听,知道自己今儿遇到贵人了。赶紧走上前去,感激涕零地想跟那个贵人握个手啥的。那贵人大概嫌他的手又黑又硬,放在腿面上胖乎乎白嫩嫩的双手冷冰冰地一动也未动。孙二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干咳了两声,感动地说:领导……却被刚才负责接待他的干部拦了话头。那干部说:这是我们马副县长,分管信访工作的。孙二接上自个儿的话头说:我今儿遇了贵人了。眼眶禁不住热乎乎的,两腿直想跪下,却终于没跪。

孙二回村坐的是公交车。车上正有一个刚从汽车轮下拣回一条小命的摩托车手,经受了极度的刺激显然极度的兴奋,喋喋不休地向众人演说着自己的历险经过。孙二就感到自己其实是跟好车手一样兴奋呢。妈拉个巴子的。人说,生有时辰,死有地方。其实办什么事也讲究个时辰地方的。时辰到了,地方走对了,再难缠的事也能迎刃而解……这样想着,又恍恍然感觉自个儿如在梦里一般,有了种极不真实的感觉。随即又觉得自己不该对宅基地的前景高兴的太早,八字还未见一撇呢。心里不免又黯然神伤。

这一次上访的成效是立竿见影的。仅仅两天以后,镇村两级干部四五十人聚集到了孙二那片宅基地里。按照马副县长的指示精神,他们要剥夺王杰对那片宅基地的使用权。作为剥夺的象征,也是为了表现对马副县长指示的重视,四五十人大兵团作战,逼迫王杰搬出宅基地里的砖块。有些高射炮打蚊子甚至导弹摧毁一个蚂蚁窝的感觉。但对这种大兵团“围歼”一介草民的做法,镇村干部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草民们似乎也都见怪不怪了。

王杰和他儿子在众目睽睽下竟然磨洋工,每人一次只搬四五块砖,磨磨蹭蹭地挪步子。镇政府带队领导发话了,号召干群一条心,齐心协力大干快干加巧干,搬出王杰的砖头。所有干部自然齐声响应。不大的功夫,王杰家所有的砖头都清出了宅基地。村长表现得十分活跃,显然忘了自己今儿在王杰面前成了姑娘生的,倒好像给自己娶媳妇似的,兴奋得不停地说笑,不停地给所有干部散烟。搬砖也表现得十二分卖力,别人一次搬四五块,唯独他一次竟然要搬出十几块,累得身子弯成虾米,喉咙也哮喘似的。

整个过程,孙二就站在路边,孤伶伶地,目光迷离恍惚,跟个局外人似地,一言不发。村长很高兴地调侃他:叔,这么多领导和干部给你办事呢,你倒当起监工了,啊?话像说给石板和空气听,孙二毫无反应。几个曾接待过他上访的镇干部也调侃他,拿腔拿腔地学说他的告状辞。一说“我们村村长小的时候就是个偷瓜贼”,众人立马都盯着村长哈哈大笑。但他还是毫无反应。就那么孤伶伶地站着,目光迷离恍惚,局外人似的。

活儿忙完了。王杰走到孙二跟前,一脸阴阳怪气的表情,说:孙二,你赢了!孙二没反应。王杰又把嗓门提高了八度喊,孙二,你赢了!还是没有反应。众人纷纷围拢过来。王杰的动作就有了夸张的表演意味,粗脖子咯吱咯吱扭了几扭,把手在孙二眼前晃了晃,大声喊:高兴傻了吧。又摇了摇孙二的肩膀,喊:孙二,你赢了!叫你的四个儿子回来,准备盖房!

孙二好像才大梦初醒一般,打量着眼前这些衣衫整洁的镇村干部,问:这么多人干啥来着?

镇政府的领导大声说:老人家,宅基地现在归你了。

归我了?!孙二愣怔怔地问。

村长哈哈笑着说:这老家伙高兴糊涂啦。归你了。在马副县长的亲自关怀下,在镇党委政府领导的正确领导下,在镇村两级干部的共同努力下,你的问题解决了。哈哈,还不掏烟,等啥呢?

孙二感到脑子“嗡”了一下子,紧接着又“嗡”了一下子。解决了,问题解决了!挂在房梁上的肉吊子可以吃了,锁在保险柜的钱可以花了。孙二明显听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铮铮作响。一股前所未有的倦乏迅速涌遍了全身,肌肉酥酥的酸酸的,骨头散了架,像鬼把筋抽了。耳畔镇村干部打趣的喧闹声似乎极遥远,远得像来自天边;极飘忽,飘忽得如在梦幻里,白哗哗的一片哗哩哗啦声,极脆,极刺耳。

孙二困乏得只想睡觉,回家睡觉。就不管不顾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有干部不满地说:这老头儿,没心没肺的。孙二听到了,仿佛那干部说的不是自个儿,是另一个老头儿,顾不上理会也懒得理会。他只想回家睡一觉,美美地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