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小芳把吴明从安琴家“领”回去,是在第二天早上。

那天早上,安琴早醒了一步。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美好。太阳也好似格外眷顾这个家似的,竟然透过窗帘中间的缝儿,映照了进来。在对面墙上,映照出一绺儿光带,淡淡的黄,静静地晃。窗外的城市已然苏醒,汽车声和上学孩子的说话声,在晨间潮湿粘滞的空气中,冷不丁一声,冷不丁又一声。反倒更衬出了一种难得的宁静氛围。

吴明依然在酣睡,像个大孩子似的,爬在安琴胸前;一条腿还压在她的双腿上,整个儿一个环抱状态,好像生怕她再“逃走”了似的。安琴凝望着吴明的脸。那张脸上写着幸福、满足、沉静,丝毫显不出梦的阴影。她被这副表情打动了。并且永远地记住了这副表情。女人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打动。她只想就这么凝望着这副表情,什么也不想。恍惚间,就感觉自己好像在一个梦里。这梦她熟悉,仿佛已做了几十年:清早间醒来,被一个深深爱着的男人环抱着,享受早晨的清静和悠闲,享受爱情的甜蜜和幸福……时间在这儿静止。世界在这一瞬间凝固。瞬间将会成为永恒。

蓦然间,吴明醒了,睁开了双眼。看一个人是否快乐,不要看笑容,要看清晨梦醒时的一刹那表情。安琴是看着吴明睁开双眼的,看得心都醉了。轻轻地,为他抹去眼屎。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轻轻地,问,睡得好吗?

幸福得像梦一样。

吴明咕哝一声,没有做梦。胳膊上却用力了,把安琴搂得更紧。又闭上双眼说,真想这样过一生一世。

安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玩失踪?吴明瓮声瓮气地问。是撒娇了。已是一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想知道你有多爱我呀。安琴调皮地回答。已是一个回答了无数遍的答案。

吴明伤感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安琴笑了。又叹了口气。然后提醒吴明,把你手机打开。

吴明摸索着打开了手机。说,我以前偶尔夜不归宿,小芳从不打电话的。说完,又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恰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音乐铃声,贝多芬的《命运》,很震撼人心的和弦。吴明一个激灵,赶忙抓过手机。小芳的手机号码在赫然闪烁。用眼睛示意安琴别出声。打开手机。小芳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吴明,我就在门外,你给我开门。每个字都吐得有板有眼,每个字都像刚从冷库拎出来,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力。

吴明刹那间呆了。安琴也面露紧张之色。

吴明很快调整自己的情绪,颤声问了句,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现在所在的这家门外。语气和缓了些,也轻松了些。显然,小芳也在尽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隐约能听到,小芳的声音,就响在安琴家门外。

吴明看着安琴,眼神在问,怎么办?安琴也看着吴明,眼神也在问,怎么办?稍顷,吴明好像拿定主意了,命令安琴,快穿!同时,自己也三两下披挂好了。再看安琴,却见安琴并无动静。而且脸上的表情,已经是无所谓了。快穿!吴明失声喊道。安琴应了一声,说,你去开门。

慢镜头一:“哐啷哐啷”几声,眼前的防盗门开了。仅仅开了一条缝。那个到目前为止,还是我法定丈夫的男人,目光硬戳戳的,扫了我一眼,又迅疾地扫了一眼我的身后,见没有其他什么人,就又把门开大了一些。开门揖客,对,开门揖客。这个男人打开别家女人的家门,来迎接他的法定妻子。这世界有时候真是滑稽,但却滑稽得入情入理;这世界有时候真是怪诞,但却怪诞得有根有据。只要你闭上眼睛,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悬崖。但是,只要我睁开双眼,我的这双眼睛,就是一对火眼金睛。我目光灼亮亮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相信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略带嘲讽的,又是浅笑盈盈的。这是一种赏玩,完全没心没肺的赏玩。一夜风流,一夜劳累,一夜放纵,让他脸色晦暗,双目干涩,而且满脸疲惫。就这种脸色后面,迸射出的,却是一种坚硬的,类似于刺猬刺的东西。这种东西,我太熟悉了。这个男人以前输了钱,或者干了其它什么蠢事和错事,接受我目光审视时,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时,脸上经常披挂的,就是这副铠甲。我感觉胸口豁然开了一个洞,洞里冷风飕飕的。倘若这个男人开门后,是另一副尊容,用嬉皮笑脸来遮掩惶恐和愧疚;或者张口来一句谎言,我刚到这儿,过来看看。我宁肯再欺骗自己一次,相信他的谎言。好多人一辈子就干三件事:自欺、欺人和被人欺。为了家庭的浑全,为了给女儿创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我就是再自欺一次,再被人欺一次,又能如何?人都说文人心花,以前也常有姐妹们在我跟前暗示,这个男人在外边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事。可是他在家里,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来,我也无从获取任何证据。可这一次,不同了。他不但在家里表现出了异样,而且,被我捉奸拿双了,竟然连让我自欺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感觉我走入了一个梦境。我感觉我的心已经麻木,并且坚硬了起来。而不是流着血,并且在软弱地战栗着。我突然想笑,仰天大笑。我突然感觉自己具备了某些魔鬼的品质。并且,真的笑了起来。我对那个男人说,老公,你辛苦了。那个男人愣怔了一下,像打了个尿战。瞬间的狼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永远都逃不过我眼睛的,吴明!只要我睁开眼睛,这双眼睛,就是一双火眼金睛,吴明!这双火眼金睛里永远揉不进沙子,吴明!我继续说,回家吧,我给你炖了鸡汤,补补身子。说完,我大步流星进门,大步流星地穿过客厅,大步流星地蹿进了卧室。那个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称职的小跟班。

卧室里光线稍微昏暗了些。因为窗户上蒙着厚厚的窗帘。窗帘交接的地方,露着一条缝儿,阳光映在里层的纱帘上,亮亮的,烫人的眼睛。卧室的空气有些污浊,厚实而烘热的污浊。这污浊上面,隐隐浮着一丝腥臊味,很古怪的那种腥臊味。卧室的布置倒是很有女人气息,整洁,雅致,看来主人还有些品位。床头上的墙面上,挂着一副恐怖的牛头骨,两只犄角狰狞地戳向空中,让人不期然联想到正在状态上的男性**。**被子下,半躺着一个**膀子的女人。那女人毫无表情——正因为她毫无表情,就使得她像铡刀前的刘胡兰了。呵——吴明,你昨晚就睡这儿?好地方,安乐窝。我扭头对那个男人说。那个男人仍旧是我进门时的表情。不过,平添了一丝警惕。还有什么呢?是随时准备英雄救美的豪气和勇敢。

我转身出了卧室。感觉自己脚底下都生风了,呼呼的。那个男人又跟了出来,亦步亦趋,像忠实的、称职的、谨慎的小跟班。我仍旧想笑。就哈哈大笑。在别家女人的客厅里,我哈哈大笑。笑声都带了风声,还有回音,嗡嗡的。笑的时候,我留意着那个男人的表情。他脸上闪出了一丝惊恐,和疑惑。那个男人,他大概担心眼前这个女人,经受不住刺激,疯了。好玩!那个经常给别人编排故事的男人,或者说,作家,他将来会在他的小说里,如何描写这一幕?又如何描写自己的表现呢?我既而疑惑,他分得清虚构和真实吗?我笑得更加疯狂了。

笑得腮帮子又酸又麻时,我收敛了笑容,很迅疾地收敛,迅疾如闪电。我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那个男人说,回吧。然后,不容分说地,抓起那个男人的胳膊,就往屋外走。临出门前,我竭力想像范伟那样喊一句:谢谢啊!可是,喊出来后,连我都感觉,味道不够纯正。本来我还想喊一句,谢谢你陪了他一晚上。可是,那个男人的胳膊挣脱了,我赶紧再一次抓住。能感觉我的手臂上,有千钧之力。出门后,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拽出的,只不过是那个男人的一条胳膊,而他的身心,仍旧留在那座屋里,留在那个女人身边。我不由回头瞥了一眼。还好,那条胳膊后,还拖着那个男人的躯壳;躯壳上,正有一双已然陌生了的眼睛,对我怒目而视……慢镜头二:你又是用眼睛示意,又是失了声命令,让我快穿衣服,哥哥,你知道吗?那一刻,你就像一个张皇失措的孩子。你眼睛内的慌乱和无助,将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平日里,你总是看起来那么傲气,那么霸气,那么嚣张,可是,那一刻,你显示出了,作为一个男人,你还没有修炼到家的那一面:你缺少那种镇定、从容的丈夫气。从这个侧面,至少也显示出了,你害怕你老婆,你不想破坏你那个家。你性格中的多面性,总是让我着迷。你对我而言,简直就像一道费解的谜题。要解读你,不容易,是真不容易。我想,这恐怕就是你能成为一个作家的缘故吧。作家总是活在一种,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真实还是虚构的情境里。但是,我觉得,我还能把握住你。我抓住了两个关键词:孤儿,荒寒。还有一点,你是跟我一样的,总是试图在这世界上抓住点什么。因为我们总是感觉,自己活着,却什么也抓不住,没根。于是,我们都在尝试着,你抓住了文学和爱情;我呢,抓住了什么呢?我不知道。

那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吴明大清早的,被老婆堵在别的女人家门口,你纵有如簧的巧舌也洗不清的。我穿不穿衣服都是无所谓的。反倒是你的慌乱,激起了我的恶作剧心理:我就是不穿衣服,看你吴明今儿个怎么表演。或许,我还有更深层的心理:我就是要让一切大白于天下,看看你吴明今儿个会站在谁的立场上。说白了,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是真爱我,还是假爱我。我知道,我这样对待你,不公平,也有失厚道。我更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极有可能就是拆散这个家庭;而我,又要落得一个破坏别人婚姻家庭的罪名。我还知道,我赤身**的,倘若这个女人动起粗来,我受的伤害将会更为严重。但是,我还是这样做了:不穿衣服,静观其变。多少年的性格使然。

你打开防盗门的“哐啷哐啷”声,一下一下地,就像敲在我的心坎上。我的心揪作一团。但是,这个女人一开腔,我反倒释然了。她向你致以亲切的慰问。这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情绪不容易失控,她太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应该怎样做事了。说真的,我倒有些喜欢这个女人了。我想,如果不是我跟你有这样一层关系,我和她会成为好朋友的。当时,我一直支棱着耳朵,留心着门口的动静。也一直在猜想着你可能会有的种种表现:你是一脸的诚惶诚恐,陪着笑,眼珠子像笼中受了惊吓的小鸟?还是面无表情的——用面无表情,来掩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又或者是满脸愠怒的,对打扰自己美梦的不速之客,表示无声的抗议?我不得而知。我的目光不会拐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