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10月7日一大早,天彻底放晴了。小芳提出,一家三口,到山里去转转?吴明稍稍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到山里散散心也好。说不定晚上回来时,安琴已在灯火通明的家里等着自己了。长假马上结束,她也该回来了。安琴,你害得我好苦啊!
的确好苦啊!连日来的等待、寻觅和思念,暂且不说,单说这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就让人不堪忍受,像虫子在心上咬,已咬去了好大好大一块。跟其他女人来往时,即便那些女人离开他一年,他吴明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没有。这个安琴,俨然已经成为他生命里,须臾不可或缺的的一部分了。
在山上的这一天,注定了将要成为吴明终生难忘的回忆。吴明表现出了快乐,很快乐。还讲笑话,爬在小芳耳朵上讲。避开了女儿的耳朵,却是做给女儿的眼睛看的。是带色的和尚尼姑的故事:说是某座山上,和尚庙与尼姑庵相对而建。和尚庙的对联是: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而尼姑庵的对联呢,则是:两座奇峰风景这边独好,一汪清泉可恨无人问津。两座庙堂的横批呢,都是:有求必应。小芳“哧哧”地笑,笑得很是没心没肺。问题是,俩人都在竭力制造快乐,都目的性太强,就显得虚假得让人不堪忍受。俩人心中的苦涩,就像是刚吃了生柿子,又嚼了一口黄连。
到山顶了,女儿说了一句话,让俩人的心里又平添了一股酸楚。女儿看着波涛汹涌的远山,哽咽着说,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咱们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生活一辈子,该有多好!
小芳当时眼泪都汹涌而出了。
吴明眯缝着眼睛,也眺望着远山。一时间,想起了很多。最终,却还是想起了安琴:倘若自己离开她,她会是怎样的呢?还像以前一样,孤苦伶仃地生活着?随之感到了一阵阵的心疼,为安琴,也为自己内心的分裂而心疼。
在回家的车上,吴明隐约听到手机“嘀嘀”了两声,猜想可能是短信来了,说不定还是安琴的。但因为小芳就坐在身边,只好放弃了翻看手机的念头。一进家门,小芳去厨房拾掇晚饭去了,吴明赶紧打开了手机查看。果然有短信。但短信内容只是一条很陌生的电话号码,再无其它。会是谁呢?
一家人吃了晚饭后,吴明借口要到一个单位领导家里去一趟,有点事。出门了,才照着短信上的电话号码,拨打了过去。
一声振铃音后,电话通了。那边却是无边的沉默的虚空。只隐隐约约地,有极细弱的知了的嘶鸣声。喂,你哪位?吴明问着,瞥了一眼四周。小区院子里,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有几个半大孩子在踢球,有几个老头在门房门口打麻将。不远处,还有一帮老太太在扭秧歌。乐曲播放的是“妹妹你坐船头”。一切都一如既往,亲切,热闹而温馨。
电话那头却仍是无边的沉默的虚空。吴明又问了一句,你哪位?有个踢球的孩子撞到了吴明身上。吴明趔开了身子。又问,你哪位?
隐隐地,有啜泣声。是个女声。安琴!吴明大喊起来,是不是安琴?你在哪儿?喊完了,又望望四周。打麻将的老头有人转过脸来,看着他,仿佛在讪笑。又扭头看看身后,没有小芳的影子,也没有其它可疑情况。安琴,你在哪里?我想见你。吴明压抑了嗓音追问。回应他的,却是两声突然窜高了的啜泣。随后,却是一直能扯到天尽头的短促盲音。
又拨打过去。有个女声很客气地告诉他,那边已经关机了。再打,还是关机。
拦一辆出租车,转眼间又到了安琴家门口。老远就看见安琴家所在的那座灯火通明的单元楼,老远就看见惟独安琴家的窗户黑着,没有任何灯火映衬的黑,令人绝望的黑。但他还是爬到了安琴家门口。笃笃笃,安琴!咚咚咚,安琴!嗵嗵嗵,安琴!没有人应。敲门声和呼喊声,被楼梯间的阒寂放大了,带着令人焦躁的回音,嗡嗡的。上上下下的邻居们,没有人理睬吴明的焦躁。精明的现代人,太知道什么事该过问,什么事不该过问了。吴明又掏出手机,拨打安琴家的座机。手机中的振铃音,和门内隐隐传出的座机铃声,相互呼应着,也相互追撵着,一粗一细,一急一缓,一长一短。就是没有人声。只好留言:安琴!安琴!你听到我的呼唤了吗?我快疯了你知道不知道!……忽然,感觉门悄悄地开了,一条黑影迅疾地窜进了他的怀里……《圣经》上说,你敲门,门就为你开;你寻找,你就能找到。
随后,门又关上了。门外空空如也。门内隐约传出嘤嘤嗡嗡的说话声,和哽哽咽咽的抽泣声。
十
安琴说,那天,我不知在街心花园边的人行道上,昏睡了多长时间。后来,大概是雨水把我浇醒的吧。没有人救我。很好,现实世界跟我所认识和感受到的世界,几乎一模一样:你自己跌倒了,得你自己爬起来;别指望别人会扶你一把,免得失望。我摇摇晃晃爬起来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一件千疮百孔的破烂衣服。爬起来后,我四顾茫然。身边没有肖鹏。惟有各种各样的车辆,依旧飕飕地,在各奔东西。我麻木的心中只有恨意,对肖鹏老婆的仇恨,对肖鹏的怨恨。我趔趄着,走到街边的一家小卖部里,那里有公话。我的手机早已被雨水浇坏了。我不顾店主人怪异的目光,操起电话就打,打肖鹏的手机。刚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振铃音,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嚎啕大哭。
电话却是一个女的接的。正好!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余秋丽!打不死的安琴,我还活在人间!哈哈!哈哈哈哈……在我狂笑间,那边的电话接听者已经换成了肖鹏。本来,我还想说,你根本不爱肖鹏,肖鹏也根本不爱你,你却还要死缠着肖鹏,还要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余秋丽!你是个魔鬼!天字一号的魔鬼!但电话中却传来了肖鹏的声音,安琴,你怎么啦安琴?一听到肖鹏的声音,我就泣不成声了。肖鹏焦急地问,安琴,你在哪里安琴?你怎么啦安琴?肖鹏刚一赶到我身边,我就浑身一软,晕倒在他怀里……大雨淋浇,再加上惊吓过度,我在医院里躺了七天七夜。肖鹏也陪我了七天起夜,寸步不离。看样子,他是彻底不忌惮他老婆了,也不顾及那个家了。他给我喂饭,喂药,扶我上厕所,让外面的饭店给我炖鸡汤。时不时的,还要把我搂在怀里,静静地给我按摩。同病房的病友们都羡慕得不得了,都夸,看人家这一对小夫妻,啧啧。甚至有个女病友,因为羡慕我们,老给丈夫甩脸色看。再加上病房里用的,是那种大灯泡,一到晚间,就放射出蛋黄色的光芒。肖鹏就在这蛋黄色光芒里,搂着我,给我按摩,或者跟我说着悄悄话。我幸福得都忘乎所以了。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塌实感和满足感。我没有看错人,肖鹏没有让我失望。我甚至都忘记了,后边可能还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我。
我后来才听肖鹏说,在我昏迷期间,我的爸爸妈妈都来过。我爸,这个退居二线的市级机关领导,一看到肖鹏,肯定是冷鼻子冷眼的,不吭气。而我妈妈呢,这个曾经的官太太,依然是那么盛气凌人,肯定一开口,用的都是反问语气,说的都是反问句。我甚至都能想见,她见了肖鹏后,会说出怎样的话来:你在这干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有什么资格?等等等等。肖鹏呢,只是陪着笑脸,连说,安琴此刻需要我。此后,我的父母再没踏进过我的病房门。
出院那天傍晚,我跟肖鹏商量来商量去的,还是先让我回父母家住吧。本来,肖鹏是要跟我在外边租房子住的——是他提出来的,我当然求之不得。可后来,出于我的安全考虑,我们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肖鹏刚送我回到家里,就有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大汉,闯进了我家,看到什么砸什么,捞起什么摔什么。肖鹏也吓得呆了……安琴说,刚搬回父母家时,父母都曾经三令五申,不许我再跟肖鹏来往。还一再要求我按时回家;我出一趟门,都要死气白赖地跟他们请假;我到单位上班时,时不时地,我的爸爸或者妈妈,都要借口钥匙什么的丢了,到我单位来找我。实质上是查岗。我依然能每天跟肖鹏幽会一次,当然是要排除万难的。后来,我妈甚至威胁我说,如果肖鹏的老婆打上门来的话,我就碰死在你面前!
那天傍晚我家里遭劫,我妈妈没有碰死在我的面前,倒是我爸爸病倒了,心脏病当场复发。他一个市级机关领导干部的老脸,都让我丢尽了。我妈妈甚至都不允许我到医院去陪侍我爸。还扬言,倘若我出现在医院里,她就要打断我的腿。第二天凌晨五、六点钟,我爸爸就过世了。是我害死了我爸!是我!我成天价躺在**,只有意识是流动的。眼珠子也偶尔动一动。哥嫂们从外地赶了回来,见我这阵势,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一次,我能从鬼门关回来,靠的还是肖鹏。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爱着我。那个人,就是肖鹏。还有一个人,值得我爱。那个人,就是肖鹏。就是因为这个人,我才没有离弃这个世界。那个人,就是肖鹏。甚至,我都这样想过,为了你肖鹏,我遭受了这么大的磨难,你只怕会更爱我,更会为了我去不顾一切地离婚!后来,每当我想起彼时彼刻的这个念头,我都觉得自己不可救药了。
安琴说,转眼间,三年期限已到。可是,肖鹏,他交给了我一个什么答卷呢?
父亲死后,我感觉我已经丧心病狂了。等肖鹏离婚,然后我跟他结婚,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唯一目标。但是,我没有逼过肖鹏离婚。甚至三年里,从没有跟他提过离婚的事。我体谅他,他要尽父亲的责任,我就让他去尽。我不想让他留下终生的遗憾,到时候,让我们之间的爱情受到伤害。可以说,对他,我做到了仁至义尽。
父亲死后一年多吧,我妈妈也郁闷成疾,病倒了。纸牌和麻将也不能麻醉她的灵魂,让她停止对我爸的思念,和对我的仇恨。就在病床前,就在临死前,我妈也不愿意看见我。这一年多时间里,虽然我跟我妈同住一个屋檐下,可彼此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从未用正眼看过对方一次。是我哥嫂看我妈快不行了,才叫我到她病床跟前去的。谁料,早已奄奄一息的我妈,大概闻到了我的气息,突然睁开了双眼,双眼里储满了仇恨;突然翕动了嘴唇,艰难地喷出这么一句来,你,要是再跟肖鹏来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完后,就撒手尘寰了。
为了肖鹏,我又失去了母亲,我成了这个家庭里的罪人。可是,肖鹏,他交给我了一个什么答卷呢?
我妈的诅咒言犹在耳,我却仍在眼巴巴地等着肖鹏离婚,依然每天急切切地找机会跟他见上一面。其时,我已经知道,我的事迹,已被全城人口口相传了。而且我也知道,人们在传说我的事迹时,有一句关键的话,是必说无疑的:姓安的那个**,为了抢别人的老公,气死了自己的父母。我不在乎。这世界上,谁不说别人?谁又不被别人说?谁从别人嘴里出来,不是污迹斑斑,斑斑污迹?何况,我认为我在追求真正的爱情。追求爱情有什么错?充其量说我是个情痴罢了。这个乏味的世界上,还是需要一些情痴的。要不然,早变成了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