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国庆长假。本来吴明跟安琴早就约好了,长假期间,俩人要去西藏的。感觉里是去朝圣。吴明说是他要去感受一下信仰的力量,感受一下有信仰的人脸上的那种虔诚和敬畏。安琴说,她其实早就想去西藏了。历尽沧桑和苦难的人,大都想去西藏。那个地方能让人感受到一种超脱的力量。可是临近假日时,吴明却变卦了。原因就在小芳身上。这个女人最近老是摆出一副对什么事情知根知底的神情。而且老是要表现出知根知底后,准备有所行动,可暂时还觉得没到火候的样子。类似于箭搭在弦上,却引而不发。看来当初跟安琴约定去西藏,是欠考虑了。

就另找了个原因,说给安琴。安琴当时眼里就沁出了泪花,目光雾蒙蒙的,说,我连做梦都幻想着,能跟你到西藏去。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拉萨眩目的阳光里,静静地走,静静地看,静静地聆听,静静地感受,让圣洁的光芒透进我们迷乱的大脑。等困了乏了,我们就找那种最古朴、最简陋、最便宜的小旅馆——那些旅馆的房间里,肯定用的还是大灯泡。我们拽亮了灯泡,让蛋黄色的灯光,满屋子流淌。我们再拉上窗帘,静静地躺在一动就咯吱咯吱叫唤的**,说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可,这一切,看来,都不可能了。说着,安琴竟埋头啜泣起来。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惹人怜爱。

一时间,吴明心里热热的,一把把安琴搂在怀里,抚摩着她的肩头安慰道,来日方长。别哭了,啊?

“来日方长”四个字,却让安琴更伤心了。背部都抽搐起来。

吴明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变丑了。不能去西藏,我们就尽量把那七天安排得丰富多彩一些,还不行吗?要么,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徒步去西藏,像苦行僧一样。

安琴停止了啜泣,说,这个主意好。哥,那我们就说定了,哪天,我们徒步去西藏,就当是赎罪。

去西藏的事就这样搁浅了。

10月1日一大早,吴明就感到了异样。自从他跟安琴相爱以来,他每天早上都要给安琴发过短信去。这是安琴所要求的。她说,清晨刚一打开手机,你的声音就像当天第一缕阳光一样,“滴滴”地响起来,让人心里暖暖的,一天都有好心情。然后,她再回过短信来。都是一些问候的或者调情的话。比如,你昨晚梦见谁了?跟他在干什么?比如,长夜漫漫,孤枕难眠,你在想谁?等等。但是,今天早上,吴明发过去的短信却没有回音。在等待中疑惑,在疑惑中等待。到了上午10点多钟,依然没有安琴的短信。吴明感到心里空了一块,好大一块。空得让人惶恐:莫非我在某个梦境里?他经常梦见自己某天清晨起来,却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安琴这个人。至于他跟安琴的风花雪月,耳鬓厮磨,不过是另一个梦境而已。

又莫非安琴出了什么事?躲到卫生间里,拨打安琴的手机。飞快地按完号码后,侧耳细听。手机里,訇然洞开了一片黑漆漆的虚空。这虚空无边无际,而且上没有顶,下没有底。稍顷,一个很飘忽的女声,呜里哇啦地,讲了一通英文。然后又用汉语告诉他,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恰在这时,小芳推门进来。目光亮亮的,极富内涵,洞若观火的那种;嘴角明白无误地,挂着一丝冷笑。吴明突然焦躁起来:这个女人!也仇恨起来:这个女人!他劈脸就是一句,你……干吗?小芳咧开嘴唇笑了,眉毛还一扬一扬的。冷笑,很夸张的冷笑。冷笑的意味就跳**在洁白的牙齿间,闪烁在古怪地扬起又落下的眉毛间。她说,请教一个问题,“神不守舍”是什么意思?

吴明的目光暗淡下来:这个女人。瞬间里,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两个字眼:离婚!自打跟安琴相爱以来,他的脑子里曾无数次地考虑过要跟小芳离婚。是安琴的一句话,才让他没有付诸于实施。说到底,还是他不忍心伤害这个女人,毕竟有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在。尽管,有时候想起这个女人时,心中充满了嫌恶,甚至仇恨。安琴说的那句话是:形势对快四十的离婚女人很不利。相近年龄的男人,甚至都能找到一个姑娘;找年龄大的男人呢,又太委屈自己;找年龄轻的,又几乎不可能。奇怪的是,他从来都没跟安琴提过要跟小芳离婚的事,也从没有跟安琴说过“我要娶你”之类的话,安琴却时不时地要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她也不愿意我跟老婆离婚。

吴明再次抬起眼皮,目光又硬又亮,没好气地说,查字典去。

小芳说,原来作家也有吃不准的词。语气、神情都很夸张。说完,拉上门,走了。

吴明扪心自问,自己跟这个女人有爱情吗?不好回答。就像“人为什么要结婚?”一样,不好回答。当年,因为荷尔蒙分泌旺盛,因为他吴明在女孩堆里,摸打滚爬得累了,想安定下来,所以,俩人经人一介绍,就走到了一起,走到了婚姻。问题是,他吴明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找了一个的确冰雪聪明,而又从来都自视甚高的女人做老婆。这个在市内一所中学当初三班主任的女人,从来都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他吴明,就像审视她的学生。没有人喜欢身边随时都睁着一双满含审视的眼睛,而且,目光的焦点,随时对着自己。没有。吴明尤甚。因为他生活态度不够严肃,因为他随时都会做出一些错事和蠢事来。因为他做了错事和蠢事后,需要用谎言和欺骗来应对诘问和指责。而这个女人,让他的这一切小伎俩,几乎无所遁形。

由不得不嫌恶,由不得不仇恨。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与自己在一张**,已经横躺竖卧了十几年,并且有了一个女儿。这个女人的一切,包括声音、身影、习惯等等,都已化入了他的内心,成为了他内心的一部分。某些时候,比如他吴明遭遇了来自于外界的困境时,她还是他的精神依靠。

又过了约摸有一个小时,吴明的手机响了。铃声让人振奋。急急地看号码,却又让人失望:一个朋友的。扫一眼小芳。又在那儿看电视。又在那儿玩味别人的**。似乎这边的动静没有叨扰到他。又似乎叨扰到了,不愿意关注,也不屑于关注。吴明接听电话。原来是朋友们要约他出去聚聚。吴明看一眼小芳,说,朋友聚会。我出去了。没等小芳有任何反应,他已经出门了。

外面依然下着雨。正是阴雨时节,时大时小的雨,已经下了好些天了。城市上空那一方巴掌大的天幕,依旧阴云低垂,丝毫显不出放晴的迹象。这样的天气,安琴应该是蜷在家里,蜷在**,暗自垂泪,独自神伤的。该不会是一时犯傻,走了绝路了吧?不会。近来应该没有什么事由,值得她这么做的。又莫非她是要真的离开我,整个儿人间蒸发了?——这个疑问,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好长时间以来,他的确感到安琴有一股要背离他的趋势。从偶尔的言语间,从有时的行动上,明显能感觉出来。问题是,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面对罢了。男人其实很脆弱,貌似强悍的他们常常会采取鸵鸟政策。吴明尤甚。这种时候,他会自己对自己说,不会。她离不开我的——又或者是她在玩失踪,就像上一次写分手信一样,只是为了考验我?没这个必要啊。我的心迹她还不清楚?

坐上出租车,心底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却让吴明心惊肉跳:莫非是肖鹏的老婆劫持了她?或者暗害了她?随后又觉得这个念头荒诞,心底里深深地叹一口气:安琴呐,你在哪儿?别让我担心了成不成?

转瞬间,已到了安琴家门口。敲门,笃,笃,笃!安琴!再敲,笃笃笃!安琴!擂门,咚咚咚!安琴!捣门,嗵嗵嗵!安琴!没人应。没人开门。掏出手机,拨打安琴的座机。隐约能听见门里电话的振铃音,嘟嘟嘟,嘟嘟嘟……然后,电话录音功能开启了:主人不在,请在“嘀”声后留言。安琴,你在哪儿?请回电话!别吓我了好不好!

随后,一连五天,吴明每天无数次地拨打安琴的手机,每天都要到安琴家门前,给安琴家座机上留言:安琴,你到底去了哪里?我都快疯了安琴!……然后讲述自己每晚都要做的一个噩梦:黑漆漆的荒原上,四周围没有一星半点灯火。有一个叫吴明的男人惶惶然四顾,却不知道下一步能迈向何方,该迈向何方。忽然,影影绰绰的,前方,有一个身姿娇俏的女人,在晃晃悠悠地飘。那个叫吴明的男人呼喊,安琴!安琴!那个女人却越飘越远。那个叫吴明的男人就呼喊着,就追。却越追越绝望:起初,还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慢慢的,那个女人的身影就消失了,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小芳却每晚都主动要与吴明**。说是看吴明每天都心事重重的,何以解忧?惟有**。吴明都疲于应付了,任小芳在他身上折腾。折腾完了,小芳就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情绪好点了吗?一脸夸张的关切神情,简直让吴明想哭笑不得。然后,小芳就喊累。喊完了,再补充一句:你是心累,我呢,是身累。心累比身累更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