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手机骤然响了,很动听的和弦音乐,是田震在用她很有磁性的嗓音在唱:《阳光总在风雨后》。迷迷糊糊中,安琴摸过手机,打开,里边传出一个深沉浑厚的男中音:小姐,想知道这个电话是不是骚扰电话,请按一;想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打骚扰电话,请按二;想知道怎样防止别人拨打骚扰电话,请按三;如果你什么也不想知道,请挂机!
讨厌!安琴嗔骂了句,笑了,傻笑,由心底喷薄而出的傻笑。同时由心底喷薄而出的,还有眼泪。是吴明!真的是吴明!瞬间里,安琴又疑心,眼下这个电话,不过是刚才那个梦境的延续。昨晚,她在电脑前一直呆坐到十一点多,一直期待着能收到吴明的来信,一直想知道吴明收到分手信后,会做何反应,却一直没有收到吴明的回信。这才痛下了决心:要断,就断个彻底!上床睡觉。孰料,在**,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满脑子影影绰绰的,都是吴明的身影。直到凌晨四、五点后,才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境。梦里,依然是影影绰绰的,全都是吴明的身影。
电话那边的吴明却仍在继续,小姐,如果此时有人要敲你家房门,请问是要用左手敲呢,还是右手敲?是用中指敲呢,还是用食指跟中指并在一起敲?是一长两短敲三下呢,还是两短一长敲三下?
讨厌呢!安琴跳下床,急急地问,你现在在哪?忙里偷闲的,瞥一眼墙上的石英钟,七点多一点。这吴明,总是会玩一些出其不意的花招。一个懂得浪漫,也很会浪漫的男人。
小姐,你认为我会在哪儿呢?依然是彬彬有礼的语气。安琴又骂了句,讨厌!合了手机,鞋也没顾得穿,跑出卧室。又迟疑了一下,打开了手机,想问一声,你老婆不会跟踪你吧?咬了咬下嘴唇,又合上手机,疾步跑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却空空如也。也就是说,晨间幽暗的空气里,没有站着坏坏地笑着的吴明。吴!吴!安琴叫了两声。没人应。探出身子往外张望,却一下子被一个人抱住了。
无须挣扎,无须反抗,只须闭起双眼,蜷着身子,被他拥着走就是了。仅凭气味,那极熟悉极亲切极醉人的男人味,就知道是吴明。吴明的气味清、雅、醇,混着烟草的清香,而不是汗臭味、口臭味或者脂粉味。一个很有内涵,很讲究品位的男人。
安琴深深地叹了口气。是梦的延续吗?分明不是。这个自昨晚起,在感觉里渐行渐远的男人,又用他强有力的臂膀搂着自己了。而且依然那么霸道,那么强悍,那么豪放。只顾着把自己往卧室里推,往**推。安琴又叹了口气,极深沉地。想哭。看来自己还是放不下这个男人。也太不争气了。
无须语言,也无须伪饰,肢体上的和口头上的,无须。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又都是轻车熟路的。都很**,都很投入。有一种默契在。他们俩自打认识后,几乎每回见面,只要有床,就先来这道程序。
潮退时分,安琴趴在吴明胸前哭。抽抽噎噎的,有几分委屈,有几分幽怨,有几分伤心。吴明却笑,笑得相当没心没肺,就有了一种可爱的傻乎乎的劲儿。安琴哭得更伤心了,泪水横流。吴明用额头蹭着她脸上的泪水,心中暗暗发誓,我要让这个女人真正相信,而不是宁肯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比如爱情,是永恒存在的。我不能再让她回到老路上去了,不能!随即却又感到无限酸楚,孩子气地呢喃道,为什么要离开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安琴破涕为笑了,柔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中叹息一声,很是伤感,还有几分惆怅。
五
俩人依然像从前一样,一天幽会一次。
有时候到郊外,找一片小树林,或者小河边,或者人家菜地的看护房里,总之是幽僻的所在。铺开安琴带来的塑料布,俩人都躺在上边。常常是安琴要吴明躺在自己怀里,为吴明按摩头部。吴明有偏头疼的毛病。这种时候,俩人就喃喃地说着一些私昵的话。他说,真希望,就这样子,一千年一万年。她说,如果我早知道我的生命里,还会有一个你,我情愿越过前边的那十几年,绕过前边的那些男人,直接走到你的身边。他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不,在童年里,小忧小虑还是有的,就是嘴谗,看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却没有钱买。于是,获得这中意的小食品,就成了我好长时间的追求,甚至可以说是信念。于是,就想方设法从母亲口袋里讨要,或者骗得一些小钱来。中意的小食品买到了,吃起来那个满足和香甜啊,很难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现在,有一些钱了,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但却没有什么食品,能够提起我的胃口了。不仅仅是食品,好多事情,甚至有时候包括我所钟爱的文学,都好像提不起兴趣了。有时候,好不容易激起了兴趣,却好像患了软骨症,缺乏必要的行动能力。这就是我现在大部分情况下的精神状态。她说,现在的人,其实有好多,都跟你患了一样的病症:精神软骨症。不知什么时候,我也患上了这种病,于是,就疯狂地寻求刺激,寻求狂欢的机会,好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活着……说话间,吴明就沉沉地酣睡过去,脸上很沉静,没有梦的阴影在幻起幻灭。安琴凝望着吴明的脸,想着吴明说他几乎每晚都做噩梦。常做的一个噩梦就是,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的一个人影,孤零零地,晃**在一个黑漆漆的荒原上。四周没有一星半点灯火,全是令人绝望的黑暗。那个人影,惶惶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走向何方,能走向何方。没有了方向感的迷失,无疑是一种真正的迷失。想着吴明说他常站在熙来攘往的街头发呆。满眼睛都是人,满眼睛都是陌生的人,满眼睛都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他有一种很怪诞的感觉:这个世界上,只活着自己一个人。有时候,人就是人的依凭和方向。他感到茫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将要迈向何方的茫然;他感到惶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的惶恐。另一种迷失,在人山人海里的迷失。这种迷失,更让人绝望。安琴的鼻头酸酸的,想哭:一个孤儿。一个可怜的孤儿。
有时候就在安琴家里幽会。安琴的父母早几年先后过世,这套三居室里,目前只住着安琴。安琴却总感到不安全。吴明一进门,她就开始了提心吊胆。时不时的,脑子里要闪出吴明老婆打上门来的刺激画面。吴明安慰她说,没事的,来的路上,我提防着呢。而且,我能来,就说明条件允许。
俩人就坐下来谈东谈西的。他们有很多共同话题。而且,往往观点相近。比如谈人性,谈世道人心。吴明常说,现在,几乎很少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心了,我的心已结了厚厚的一层甲壳。但是,在某一天——那一天,仿佛是上帝成心要对我进行点化似的,我在某个旅游景点的庙门前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农民,身上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安放着据说是他母亲的相片,相片前燃点着香烛。旁人问他,他说母亲在世时,最大的愿望是逢哪儿有庙会,她能跟别的老太婆一道,去到各地庙里上香。可是,由于家中贫困,也因为要照看孙子孙女,他母亲几乎没有逛过庙会。如今,母亲过世了,做儿子的他才感到愧对母亲。他发誓,自己就是讨饭吃,也要背着母亲的亡魂,让母亲像别的老太婆一样,逛遍各地的庙会,到各地的庙里上香。听农民的口音,呜里哇啦的,不像是本省的人,也就是说,他到这里来,是走过了千山万水的;看他的相貌,面孔黧黑,只有深眼眶里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蕴藏着某种极其坚定的东西。我当时心头就涌起了某种神圣的东西,我联想到了通往拉萨的各条路上,那些三步磕一个长头的去朝圣的藏民,我充分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我就想,现在好多人之所以活得没精神,原因还在于没有信仰上。我敬重那些有信仰的人,打心眼里敬重。这就是在听你讲了你的过去之后,我反而更爱你的原因。
安琴有时候就问吴明,我们刚认识的那天,在温泉洗浴中心里,你喝退那些小姐,是在人面前作秀,还是真的你坚守着某种底线?吴明就看着安琴的眼睛说,我承认我做人有些“烂”,是在男女关系上“烂”。但是,我从来没有玩过“小姐”,从来没有!也很反感自己的朋友玩“小姐”。玩“小姐”跟找情人,尽管都触犯了道德,但完全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玩“小姐”践踏的不仅是女人的人格,而且也践踏了自己的人格;找情人,毕竟,还有一个“情”字,有“情”了才叫情人……安琴就笑,说,你总是有一些谬论的。
有时候,他们就谈吴明写的某一部小说。一旦谈起写作,往往就是安琴只有附和,或者聆听的份了。在写作上,安琴是真服吴明,死心塌地地服。安琴写的散文,或者尝试写的小说,往往被吴明批得体无完肤。但安琴喜欢。她喜欢看吴明一脸嘲讽和轻蔑,嘴角一翘一翘地讨伐别人的样子。这才像个男人。
谈着谈着,就谈到小芳身上了。吴明说,她最近看我的目光很硬,迸着亮亮的火星儿。也常抱怨我不督促孩子的学习,也坐不住在家里写东西,像匹脱缰的野马似的。
安琴幽幽地叹一口气,我又作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