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琴说,我终生都有一个梦想:有一所房子,房子里安一盏大灯泡,大灯泡放射出蛋黄色的光芒;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也是蛋黄色的,足以把外界的一切声响,隔在万水千山之外。我呢,跟一个自己心爱的男人,走过一生一世。大概在上小学五、六年级吧,我就萌生了这样的梦想。

为什么这么早就有了这种梦想?原因似乎很多。但关键的,应该还是与我妈妈有关。女儿总是受自己母亲影响最大的。我爸当时大小也是一个市级机关的领导,早晨一出门,往往要到很晚才回来。爸爸一回来,妈妈就跟爸爸粘乎,喜眉喜眼的,嗲声嗲气的。要么接吻拥抱,要么打情骂俏,要么一个嚷着要另一个给他挠痒痒。从来都没想着要避开我。我看着眼热,心里却恨恨的。妈妈要是能把这种脸色,给我一半儿,我就会成为一个乖丫头的。可是,妈妈没有。她是一个家庭妇女,白天里,整天招呼邻近的阿姨们来家里赌纸牌,嘴上叼一根香烟——我们家的香烟随时都没断过,都是爸爸单位的叔叔阿姨们,趁天黑送来的——还要吆五喝六的,一股股烟雾从她嘴里喷出来,一节节烟灰撒在她衣服的前襟上。我放学回家后,经常看到的,就是她这副模样。我冷冷地看着她。感觉她很陌生,很遥远,像童话书上看到的,会吞云吐雾的山林女妖。好大一会儿后,我会莫名其妙地跑过去,向她要钱。借口是买文具,或者发卡。她不给。喜鼻子喜眼的,说说笑笑的,把钱送给赢家,然后转过一张阴黑的冷脸来,呵斥我,做作业去!可以说,很小的时候,我就体会到了刻骨的孤独,和寒冷,我就有了那种极其强烈的被遗弃感,我就感到我跟这个世界之间,隔着厚厚的东西。记得有一个星期天,爸爸在家,他吩咐我去打酱油,我说我不去。就是不想去。叛逆的种子已在我身上生根发芽了。叛逆,似乎能让人抓住点什么。他问我,为什么不想去。我说,不高兴去就不想去。我妈妈呵斥道,不高兴跳楼去。我二话没说,当时就爬上了窗台。吓得我爸爸赶紧过来,一把拉住了我。我当时就是想死,真的想死,觉得活着没意思。也多亏爸爸手脚麻利,要不然……安琴说,自从我有了这个梦想后,从小学到初中,不知有多少男孩进入了我的梦想,跟我一道走进了那个虚拟的房间。都是自己班上的同学,都是一些帅气的、优秀的男生。在他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跟我走过了一生一世。

最终,在我上高一的时候,我把自己颤栗的嘴唇,送给了一个一笑俩酒窝的男生,孙洋。孙洋长得的确很漂亮,颀长的身材,修长的腿;五官极精致,像是花了工夫精雕细刻出来的;笑起来俩酒窝又深又大又圆,让人怦然心动,忍不住要去舔一口。尤其在运动场上,他的三步跨栏,矫若游龙;他的撑竿跳高,翩若惊鸿;他的千米长跑,简直像在水上飘,两条长腿,刷刷刷刷,直把后边的同学甩出老远老远。班上好多好多女同学,谈起他来,俩眼放光,含娇带羞的。那神情,就好像孙洋已经跟她怎么样了似的。

可是,这孙洋在男女事上,就木讷了,呆头呆脑的,笨手笨脚的。经常是我把他的手,拉着,放在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上;甚至,连接吻都不会,我的嘴主动凑上去了,他竟然还睁着眼睛,傻愣愣地看。他的不解风情,有时候让我很恼火。可是,我很快就想通了:他是工人家庭出身的,家里还没有电视机;而我家里,在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时,就已经有了电视机。我们这一代人,电视,就是我们的爱情速成班。但还是能感觉出来,孙洋对我的爱是挚热的。他看着我时,俩眼放出的光黑亮亮的、火辣辣的,像是要把人熔化了;而此时的表情,却很庄重,很虔诚,很沉静。就是他的这种神情,覆盖着我,牵引着我,让我跟他一直走向了婚姻。

新房就是按我的梦想设计的:安一盏大灯泡,一到夜间,满屋子里,灌满了它蛋黄色的光芒;厚厚的蛋黄色窗帘,把城市的喧嚣隔在了万水千山之外。白天,我们一起出门上班。上班期间,还时常有热线电话联络。下班后,我们也经常是相约着一块回家。所谓的出双入对,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晚上,我很舒服地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孙洋的大腿,我们一起看14寸的小彩电。有时候,孙洋不是看电视,而是看我,用那种熔化人的目光,定定地看,然后,傻乎乎地笑。那段时间,日子虽然简单,简单到了波澜不兴的地步,但快乐,满足,塌实,能让人体验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幸福。我想,当年的亚当和夏娃没吃禁果前,过的无非也就是这样的日子吧。

安琴说,发现我跟孙洋之间出了问题,是在一年多后。孙洋很少再用那种能够熔化人的目光看我了。即便是看,目光也不专注了,也没有以前热烈了。晚上,我枕在他的大腿上看电视,也似乎成了可有可无的功课。他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说,感到难受。我不想提醒他。享受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凭的是两个人的默契。倘若一方刻意去追求,追求来的东西,也已经变味了。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知道,我们的爱情到了倦怠期。可我不能适应,更不能接受。古人说,爱情如死之坚强……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可我跟孙洋,也仅仅耳鬓厮磨了一年多呀!难道爱情的褪色,就这么容易,这么迅速?

此后,我再也没有在看电视时,往他的大腿上枕过。也从没有要求过他,用那种目光再来看我,全听凭他的心情了。我又感到了孤独和寒冷。自从跟孙洋相恋以来,多少年了,我很少体会到这种感觉。可是,在我们结婚一年多后,我再一次体会到了。而且,缭绕不绝,挥之不去。

我还有一个毛病,每逢阴雨天,心中的凄凉、软弱和忧伤,就如这窗外无边的雨声一样,淅淅沥沥的,自是连绵不绝。就需要有个男人陪在身边,说说话——哪怕是做**。起初,孙洋还挺在意这种时候陪着我的。后来,就疏懒了,要么借口上班,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见人影;要么招呼三朋四友的,来家里打牌或下棋。撇下我一个人蜷在**,体味那无边的孤独和悲凉。此时的孙洋,已经把当年运动场上的热情,投注到了牌桌上和棋摊上。而我们的爱情,却仿佛已经成了他的牢笼。我曾向他提过抗议,能不能不要在下雨天,招呼你那伙朋友来家里下棋或打牌?我会想起我妈的,会想起童年的。孙洋回答我的,是一张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脸,带着永远也那么幼稚的嬉笑。我意识到,虽然他已经结了婚,可是他的心智还没有成熟,依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也许对他来说,人生的快乐,并不仅仅在爱情一个方面。这,就是我跟他最大的不同,爱情就是我的一切快乐的源泉,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抓得住,唯一可以依凭的东西。

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对孙洋彻底失望了。这时,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