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连读了两遍。一遍是一遍的验证。慢慢地,吴明心头涌起凄怆之感,心好似在往无边的虚空里坠落。眩晕,一波赶着一波的眩晕。仿佛在一个梦里。随后,却又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事外了,眼前不过是另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电脑前,阅读了情人的分手信后,肝肠寸断。
小芳走进了卧室,瞥了一眼吴明,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吴明心惊肉跳的,扭头看着小芳的脸,什么来信?扶着鼠标的手都有一阵颤动。小芳目光黑亮亮的,极深邃,又足够锐利,就像先知的目光。说,电视上,正演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怎么啦?
安琴呆坐在电脑前。
四周一片阒寂。厚厚的窗帘,把城市的声浪隔在了万水千山之外;灯泡无声地洒下蛋黄色的光晕来;空调也处于睡眠状态,无声无息的;墙上石英钟的滴答声,被这阒寂放大了,弥漫了整个空间,仿佛上帝的心跳。安琴就在这一片静寂里,呆坐。
自己刚刚干了什么?给一个叫吴明的中年男人发了封邮件。发了封什么邮件?分手的邮件。为什么要发这样的邮件?目的似乎很明确,就是要分手。哥哥,是我该离开你的时候了。哥哥,不要怪我!现在,我的心也在一揪一揪地疼……那天,我们初相识。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早先就知道你名字的。又或许早先就见过你本人,只是把名字和你本人对不上号而已。知道你近几年来在文学上显山露水的,很有些建树;也知道大家公认的,你是最有潜力能从咱们这个小城冲出去的。那天,你跟几个文友去附近的景点游玩,我是被秃头,就是那个画家邀请,跟你们一同去的。因为我在市群艺馆工作,跟秃头他们常有业务往来。或者还是因为我污浊的名声,他们也想在我身上揩点油。好多文人都是喜欢追星逐臭的。就是因为秃头,你我之间有了所谓的缘分。缘分,其实就这么简单,实质上就是偶然的邂逅,甚至是萍水相逢,远不像民间口口相传的那么神秘和玄奥。后来我常想,倘若,那天我们擦肩而过了,现在的我们之间,还会发生什么吗?不会。我敢肯定,不会。
问题是,那天,你打动了我。
当秃头他们大讲特讲黄色笑话时,你没有参与。而是一脸的恍兮惚兮,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细观察,又不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格格不入。后来,你说你那天,是在表面的喧闹之下,看到了一具具精神的骷髅。我能理解你的这种感受。我跟你一样,越是热闹的场合,我越感到孤独,越感到荒凉,还有寒冷。从灵魂的底色上看,你我有很多相近和相似的地方。你和我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往狂欢的地方去。因为那些地方有人气。我们都需要人气的体贴和温暖。而问题恰恰在于,一旦投身于这些地方,我们却都感到不适和难受。我们仿佛总是活在悖论之中。
吃午饭时,在酒桌上,我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你的眼睛,给你敬酒:来!放弃挣扎,跟上狂欢的队伍,让我们去奔赴一场盛宴!用的是哪本书上看来的话。精心选择的一句,叫做暗号或者联络语都行。秃头他们浅薄,只在一边怪叫着起哄。你抬起头来,迎着我的目光。诧异在脸上写着呢。我知道,是为我一个女流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感到诧异。稍顷,你笑了,是那种坏坏的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你那天第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我记住了,终生铭记。你的笑很有特色。听声音,像在嘲讽人,或者在自嘲;看表情,坏坏的,很不正经,有点类似于皮笑肉不笑。全没有一点真诚。你说你很苦恼,因为你常真心实意说出来的话,没人相信。应该说,是没人敢相信!你知道原因吗?就因为你的笑容。你接过了我的酒杯,一仰脖子,灌进了喉咙里。好!众人起哄。我也喊了一声好,是在心里喊的,为你的豪爽。
下午,我们又到了温泉去洗澡。在大厅里,秃头说是要让大家洗鸳鸯浴,叫来了妓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呼啦啦来了十几个。温泉老板说,你们都是文化人,有品位,就把姐妹们都叫来,随你们挑。秃头他们开我的玩笑,说我没有人陪洗怎么办?甚至还问老板要“鸭子”。你没有开我的玩笑,而是用夸张的审慎眼神,打量那十几个妓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在牲畜市场上挑骡马。妓女们笑,傻笑掺和着浪声浪气的笑。所有在场的人都笑,叽叽嘎嘎的,嘻嘻哈哈的,放浪的笑。突然,你高声断喝:立正!妓女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都面面相觑。你又喊了一声:立正!嗓音洪亮,底气很足。原本歪歪斜斜站着的妓女们,这才正直了身子。但还有人笑,忍俊不禁。你再一次发号施令:按大小个排好!秃头也为你助威,喊:按大小个排好!妓女们窃笑着,按大小个排成了一溜。你又喊,向左转!待她们转好之后,你又喊:齐步走!然后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直到妓女们消失在大厅门外。
大厅内的笑声稀稀拉拉的。你打搅了别人的好事,他们在苦笑,或者尴尬地笑,所以并不热烈。后来,他们又互相开玩笑,说你打碎了某某某洗鸳鸯浴的梦想,某某某心都疼烂了。又说谁谁谁几天都会睡不好觉的,梦里都要骂你。有人还真骂了你,说你是假正经,不知在背地里干过多少龌龊事呢。
说真的,就是你的这一举动,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窥探到了你的另一面,作为男人该具备的另一面:正气,霸气,和豪气。我被你折服。尽管,我也疑心你是个假正经,在作秀。可我宁肯相信你是个好男人,正如我宁肯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是永恒存在的一样。并且,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这个男人哪天来找我上床,我会跟他上的。
没想到,你第二天傍晚就来找我了,并且是到我家来找。想来是那天,我的眼神告诉了你,我喜欢你……后来,我更没想到的是,你竟然全身心地投入了。我感到了真实的忧伤,还有恐慌。说实在的,我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和接纳爱情了。面对爱情,我本能地选择,是逃避。当然,更要命的,还有一点,那就是,我们的爱情,竟然,缘起于**!流沙上建立的宫阙,正如海市蜃楼一样,消失起来,只不过是一阵风的问题。
手机“滴滴”了两声。有短信!安琴摸过手机来,查阅。却失望了。是催交话费的。也就是说,不是吴明的。再看看电脑上的邮箱。依然没有邮件过来。他,收到我的邮件了吗?应该是收到了。因为在自己发过去这封邮件前,他已经发过来了两封。此后,他却杳无音信了。他是怎么想的?又准备作何反应?
热泪,在脸上无声地滑落。
安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