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铁拳

爱民忽然主动跟我说话了。是在体育课上,同学们在操场活动,男生女生们,自然分成了两个阵营,各自占有一边的篮球杆,喧闹地玩着好多人哄抢一个皮球的游戏。我却孤零零站在操场向阳的角落,望着瓦蓝的天空发呆。不知什么时候,爱民已经走到我身后了,嗨,向你报告件事。语调不对头,用词也不对头,就显出嘲弄意味了,还有,挑衅的意味。

我转过身来,目光硬硬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扭扭脖子说,别那么情有独钟似地看我,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我只是想向你报告,你的那位好朋友、好搭档、好伙计的一件光荣事迹而已。我仍然不错眼珠盯着他。他说,知道你最近说话不方便,我只管说,你只管听。前天上午,在课间,辛明找我了,说要跟我商量件事。我一听那件事,心想,于文选的好搭档,果然不同凡响。你猜猜,是什么事?检举嘛!把自己装得像个道德君子似的,其实,一肚子腐烂的下水。他检举路飞翔,说他**幼女——路飞翔这老兄咱不认识,凡是曲高和寡的人,咱引车卖浆者流,一概没资格认识,也不愿意认识。但是,**幼女这事,好像是一个光棍干的吧,中年光棍——他要我在检举信上签名。我猜想,这狗日的,又玩什么阴的了,就说,要我签名可以,但得付钱,咱乡下出来的,就认钱。他到底是小县城出来的,也不枉他爸是县委的小跟班,开口就说,五十,怎么样?我当时就想,五十块呢,一块、两块摞起来,厚厚的一沓呢;掂在手里,也有些分量吧。而且,仅仅只是用咱的一个烂名字,咱只消轻轻摇一下手腕,这生意划算啊。老爸老妈在地头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个月,才能挣多少钱?又一想,他给我开口就这个价码,做这事得到的好处,肯定比我要大得多,要不然,他肯花血本?我说,再加点。他问,你要多少?我咬咬牙伸出两根手指头;伸出以后,又怕吓着他,把一个指头弯了弯,意思嘛,这个指头代表的数目,可以打折。他慷慨得很,说,可以!但有一样,你得保密。你弯曲的手指头就是保密费。嘿,你说这狗日的,什么门道都通啊,连保密费都知道!我又一想,他肯花重金,可见真不是啥好事,咱可不能为了钱,被人关进了局子。现在,就留下一个问题了——你一向正直高尚伟大,而且站得高,看得远;我一向卑鄙下流无耻,而且脑子让猪舔过——这个问题想来想去的,还是觉得报告给你,顺便向你请教比较合适。你说,我是要钱呢,还是不要?知道你说话不方便,肯定答案就点头,否定答案就摇头。

我依然盯着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拜托——别那个样子嘛。赐教一二,可否?

我用脚在地面上又画了一个大大的“!”。

爱民转着身子看,嘴上啧啧叹道,真像,真像一个愤怒的铁拳呢。他说着这些话时,我已经走开了,准备回教室。

接下来,我也写了检举信,一封寄给了县教育局,一封送到了赵校长手上。两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都是检举辛明的,检举他为了自己能被评为出席省的“三好学生”,不惜采用编造事实诬告的小人手段,并且花重金雇人在检举信上签名,“试问,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有资格享受‘三好学生’的荣誉吗?为了弘扬人间正气,遏制歪风邪气,重塑社会良心,强烈建议取消辛明出席县的‘三好学生’荣誉资格,并且不再推荐他为出席省的‘三好学生’人选!”最后,我还注明,我的检举倘有不实之词,愿意接受法律制裁。但如果领导们经调查后,依旧要推荐辛明的话,我将直接到省教育厅上访。信的结尾,我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信发送出去好长时间了,却如同雨点落进了海洋里,雾气消失在空中。

不过,辛明倒阔气了,学校要加强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开通了校内广播站,他和一个漂亮女生,双双被选拔为广播员了;宿舍也从四处漏风的学生大通铺,搬进了生有煤球炉的广播室。很有一步登天的味道。每到课余时间,广播里就轮番响起他和那个女生的声音。经常能听到他在发出这样的号召:追求知识,追求真理,做“四有”新人!朋友们,在追求知识、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你有什么感想?收获了哪些欢乐?请赶快用您手中的笔记录下来吧,送给我们。我们编审后,将择优播送出来……爱民经常在公开场合说,我一听到辛明的太监腔调,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随后,这句话就扩散开来,成了一句男生们口口相传的流行语。爱民为自己引导了这一次潮流,激动了好一阵子。久而久之,辛明就有了一个不怎么雅的绰号:太监。随后,爱民又想制造潮流了,就四处传播说太监“怀孕”了。大家以后见了“太监”,都好奇地往他的肚子上瞅。瞅过后,大家会心地一笑,果然“怀孕”了啊。

我始终没有参与进爱民制造的潮流,我一直在冷眼旁观。辛明偶然碰见我,老远就复制出一脸王殷勤式的笑容,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然后,关切地问,嗓子好了吗?我不冷不热地迎住他的手掌,也不说话,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他肚子上溜。我猜测,他的肚子,至少已有五个月身孕了。然后,松了手,各自走开。都不怎么自在。往往我还要回头看一眼他的脸。果然,他的脸上,已经丝毫看不出刚才笑过的痕迹。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以前有爱民搭伴,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倒不显寂寞;现在落单了,只显得路也漫长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温度的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山顶上,醉红着一张脸,像是要吸尽他一天来所散发的光和热,才肯离去似的;四野里也不见农人劳作的身影了,寂冷得很;远近的村落,沉浸在缭绕的烟雾中,昏昏欲睡的神情。

忽然,一阵自行车聒噪的声响传来,我惊疑地回头,却见一个人在我的身后刹住了自行车,是辛明。我警惕地转过身来,心“扑通扑通”跳着。辛明放稳了自行车,嘴角闪着微微的笑意,身体却在向我步步逼近。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吗?他问,语调阴冷。我也逼视着他,没有后退。如果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我只是想看看,一个从来都以正人君子自许的人,遇到恶的挑衅时,会是什么样子。我巡视四周,并不见有什么人影;路东边的官坟地里,倒是柏树森森的,仿佛郁着什么阴谋。他说,最好,你现在求饶。我依旧逼视着他。他说,别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知道你干了什么的。告诉你,你如愿以偿了;我败下阵来了。我问你,路飞翔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他是你什么人?你吃了我的、喝了我的,为什么还要砸我的锅?为了你唱的那些高调,正义呀、公理呀什么的?我笑了,无声。这笑里,分明含有嘲讽,含有轻蔑: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语言上的君子,行动上的小人?他说,你笑得好!咱们就看谁笑到最后!语调都有些狰狞了,表情也有些狰狞了。我心里讥讽道,至少在这一点上,你连爱民都不如,很没有大将风度的。

辛明后退两步,摇响了自行车铃。铃声倒很悦耳。就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呼啦啦围过来七、八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青年。扮相都很威猛,都像是社会上混的闲人,长头发的头发长到能梳辫子;穿喇叭裤的裤腿大得能当扫帚用;刺青的手背上都要么刺着一条小蛇,要么一个“忍”字。我依旧冲着辛明笑,但是,笑得已经有些勉强了。辛明说,还是那句话,现在求饶,还能来得及。我依旧在笑。他赞叹道,骨头挺硬的!好!说着,他一挥手,喝令道,谁给我把他弄跪下!话音刚落,我的腿弯处,就挨了两脚,“扑通”一声,我双膝跪在地上,左右肩膀立刻就压上了两只手掌。我挣扎,我反抗,我张嘴要咬肩膀上的手,然而,都是徒劳的;换来的却是,脸颊上挨了重重一拳,屁股上重重挨了几脚。但是,我仰着脸,始终仰着脸,双眼怒火迸射。辛明走过来,拧着我的脸蛋说,现在求饶,还来得及。我知道你是个硬汉子,我对你要求不高,说一句“对不起”,仅仅说这三个字,我就放你一马。说呀!我挣脱了他的手,仍然仰给他一张高傲的笑脸。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辛明!你连爱民都不如,辛明!你是个伪君子,辛明!我在心里这样说着。辛明又拧住了我的脸蛋,说,我差点忘了,你已经好长时间失声了。这样吧,你只需做出那三个字的口型来。这样总可以了吧?我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做呀!我又挣脱了他的手,依然仰起高傲的头颅。斜刺里突然冲过来一拳,撞击在我的脸颊上。霎时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嘴里也涌出一股腥咸的味道来。我仰起头来,嘴里迸射出两个字眼:妄想!声音出口后,我也惊诧,这两个字的发音十分清晰,而且响亮。我的嗓子恢复了!我摆脱了失语状态!我想再喊一声“妄想”时,太阳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随即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