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早读的时候,我发现我失语了。嘴巴能有效地翕张,但发出的声音,只不过是气流冲出喉咙,和舌头、牙齿合谋制造的摩擦音,哧哧溜溜的,听起来很阴险,很歹毒。能感觉到,喉咙里有胀痛的感觉。我反倒莫名地觉得高兴。
上午在课间,我去找辛明了。必须去找他,不找就觉得憋闷。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必须敬畏的,比如道德、理想、信念等等。他亵渎了这些东西,一边高唱着“追求知识,追求真理”,一边亵渎。就像林彪,一边高喊“万岁”,一边阴谋夺权。这种人最恐怖。我知道,此行不一定会有收获,但至少能让他明白,世界上只要有我这样的人存在,世界就不是他一家的世界,天下就不是他一家的天下。
我们在花园的砖砌围栏边站着。都面向花园。花园的地面湿润润的,却不像其它三个季节,能闻到黄土的清香,就愈发显得死气沉沉了;大丽花和一串红的枯枝败叶,被雨雪的冷水淋过,更显颓败了;惟有高大的雪松,经了雨雪的洗礼和滋润,更显得精神了;月季也不错的,秃了的枝杈上星星点点顶着刺,像要跟什么较劲似的。
辛明的眉头依然严正地皱成一个疙瘩,依然是那一副忧国忧民的学人形象。他说,也许,我们的生活环境不一样……昨晚,让你对我失望了,对不起。
我虚眯着眼睛,望着前方。花园的那边,有女生捧着书本苦读。
他说,其实,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怪我……一时糊涂,愣要采取卑劣的手段。唉——昨晚上回来,我也挺恨我自己的。
我依旧望着前方。我想,要是从辛明的角度看,我一定像一尊雕塑。
他继续说,我决定不这样做了,没意思。能报上去就好,报不上继续努力呗。
我扫了他一眼。
他问,你怎么、不说话?是我态度不诚恳吗?
我又转脸看着他,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让我拿什么相信你?
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看着前方,依然眉头紧锁。“斯人独憔悴”用来描摹他现在的状况,可能更合适些。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文选,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没有理睬他。
他说,我不想失去你这样的诤友……
我转过身来,用脚在地面上,画出两个粗胳膊粗腿的符号来:“?!”。然后,深深地瞅他一眼,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胸腔中,随时都奔窜着一股悲壮而豪迈的情绪。我时常在心里默念着,为了崇高的理想和信念,纵然是天下人都弃我而去,我也在所不惜!纵然是遭遇了“举世而非之”,我也“不加沮”!纵然是要让我付出流血的代价,我也心甘情愿!
还有不期然而至的小纸条,为我的这种心境推波助澜。是在桌斗里突然发现的。上面赫然写着:
你的沉默
像月亮的环形山
我很想问
你是——
要在沉默中爆发
还是要在沉默中灭亡
很娟秀的字体,透着一股子阴柔气息。明显出自哪个女生之手。瞬间里,我的眼眶里湿润了,心头涌起一股热辣辣的悲怆来。我感觉,这纸条,极像是鲁迅的小说《药》中夏瑜坟头没有来历的花圈,极像是残胳膊断腿的英雄胸前悬挂的勋章,极像是循环往复推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得到的来自于后人的问候、敬佩和赞赏。我在心里对那个不知名的女生说,谢谢你!我于文选不会让你失望的!绝不会!我这是要把自己沉默成一粒子弹,一粒腹中孕育着迸射和喷发动能的子弹,随时准备射击出去,射向正在沉沦的现实,和正在堕落的社会!
在一个吃午饭的时间里,我真的把自己“射击”出去了。撞击子弹引信的,是一粒普普通通的老鼠屎。只因为它鬼头鬼脑地躲在我的米饭菜——豆腐炖粉条里。我用筷子夹起了这枚珍贵的老鼠屎,放到眼前端详,像胜利者端详缴获的战利品。
这时候,我看见爱民端着碗饭,摇头晃脑地穿过饭场——那时候,饭场是露天的,男生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扎堆儿蹲着,说说笑笑地吃饭——走向我们班男生集中的那个区域。自从在大坝上吵过之后,我们已经分灶了,吃饭不在一块了。只有睡觉还在一块,因为学期中间实在不好调铺的。但彼此已经很少说话了。倘有实在避不开的话题,或者我主动跟他搭话,他的用词用句都极简短,像从嘴里往外蹦点燃的小鞭炮。我注意到,他走到我们班男生那一堆儿了,将要蹲下身子时,冲我这边瞟了一眼,面带讥诮的微笑。明显是在嘲笑我,孤家寡人一个。
我霍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向灶房方向,端着饭碗,筷子头上擎着那粒珍贵的老鼠屎,像擎着一面旗帜。我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好多同学,男生女生,都惊异地望着我。我甚至还捕捉到了爱民的目光,灼亮亮的两道汽车灯光。他,还有他们,会怎样评价我的举动?说我好出风头,还是脑筋里的弦儿搭错了?不过,不管爱民嘴上怎样讥讽我,他心里肯定是对我赞赏有加的。他就这品种,只要是有人敢跟有权有势的力量叫板,他肯定会站到叫板一方的立场上的。这样想着,我却忽然觉得自己把自己的行动目的庸俗化了:难道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博取别人的赞赏或者青睐吗?难道我这不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吗?
不知不觉间,我的脚已经迈进了灶房的侧门。扑面而来的,是灶房里特有的潮热的气息,和诡异的气味。因为正是卖饭高峰时期,每一个售饭窗口,都拥挤着无数张因等待而焦渴的学生的脸;所有的厨师和帮工都忙得团团转,都绷着一脸的工作状态。嘤嘤嗡嗡响成一片的人声,和锅碗瓢盆制造出的响声,都淹没在灶房后院鼓风机的轰鸣声中。我也被淹没在这忙碌的景象之中,灶房中的人几乎没有注意到,我一个学生身份的人,在一个特别的时期,以一种特别的姿态,来到了一个特别的地方,怀揣着特别的目的,绷着一脸特别的表情。
我感觉我进入了无物之阵。我感觉我陷入了怪诞的梦境。我感觉我的战斗意志,被空前地激发起来。我大踏步地穿行在桌案、笼屉和锅盆之间,试图寻找一个有空闲跟我过招的人。但是,没有找到,没有人。倒是有往售饭窗口供饭供菜的帮工,注意到我的出现,但也仅仅是漠然地望我一眼,再望望我手中高擎的老鼠屎,然后,自顾自地忙活去了。我也懒得搭理他们。我依然在大踏步地穿行,依然在寻找敌人。
不大的工夫,长长的灶房里,我已经穿行了两个来回。
终于,有一个背剪着双手的大个子,忽然闪现到我的眼前,像从天而降。倒让我吃了一惊。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正转脸吆喝一个帮工,要那个帮工往六号窗口添菜。我的弱小的身躯,横在他的去路上。他躲开我的身躯,显然是要踱到别处去巡查。我移动脚步,又横在他的去路上。他诧异地望着我的眼睛,明显也吃惊非小。我抖了抖筷子,把那粒珍贵的老鼠屎往他眼前送了送。我眼睛的余光注意到,我身体正对的那个售饭窗口,好多双明亮亮的目光,投射了过来。他微微俯下身来,对着老鼠屎凝视片刻,又用古怪的眼神看看我,嘴角**了两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擦着我的肩头,继续往前踱步。依然背剪着双手。
一个胖胖的厨师,忙里偷闲地转过脸来,送给我一个肉乎乎的讪笑。我的脸腾一下红了,而且温度很高。我感觉几乎所有窗口的所有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到了我的脸上。我三步两步窜到大个子前边,又横在他的去路上,很是大义凛然。乡间男人们争吵时,常有人嚷出这样的话:就我这辆老牛破车,横在路中间,也能挡住你的去路呢!我感觉我眼下就是这辆老牛破车。我想让那粒珍贵的老鼠屎,变成明亮的启明星,照亮他昏聩的双眼。大个子冲着我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一边的嘴角很有节奏感地扯开了,笑意就闪烁在露出的几颗牙齿上,白花花的几点。我回敬他一个笑容,尽管我自己都感觉笑得很是勉强。
我渴望能把他激怒。甚至都渴望,他能从背后抽出簸箕大的巴掌来,呼呼生风地,照准我的脸横扫过来。病痛要想引起疗救的注意,就得弄出点动静来,就得要有人流血。中国的国情。
但是,他让我失望了。他很有涵养。面对自己的过错,面对有人揭开了他的过错,他的心胸开阔得可以包天容地。他依然擦着我的肩膀,慢悠悠地踱步前行,依然背剪着双手,脸上凝固着一丝揶揄的笑意。
这时,在一个售饭窗口,我捕捉到了辛明的目光,闪烁在近视镜片后讳莫如深的目光。我瞥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挤出了一脸的笑模样。因为清瘦,他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条理分明。我懒得接纳他的善意,继续追赶大个子的步伐。同时,陷身于怪诞的梦境的感觉更加明显了。我迈动的脚步上,甚至都有了被鬼怪纠缠住了的感觉,举步维艰。
我又横在了大个子的去路上。对峙。一座巍峨的山跟一座瘦小的山对峙。启明星高悬,不屈不挠地,试图照亮那双昏聩的眼睛。面对小山的挑衅,高山倒很坦然,或者说,大度。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我忽然扯开嘴角,笑了,很莫名地。伴随着我嘴里发出的乖戾的笑声,我忽然感觉,周围所有的声响都变得飘忽了,遥远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世界仿佛在瞬间里,变得虚幻而怪诞了:所有忙碌的身影,所有黑白分明的目光,都好像变成了纸灰的碎屑,纷纷乱乱地飘。纯然是一个失重的世界。
我首先摔了碗。高高地举起来,重重地摔下去。我希望,碗跟水泥地面相撞,能迸射出很有重量感的响声来。但是很遗憾,声响有些喑哑,还有些木然。紧接着,我摔了夹着老鼠屎的筷子。也是高高地举起来,重重地摔下去。却几乎无声。然后,我梗直脖子,等待判决。两道目光正像两把烧红的利剑,刺向广袤的虚空。
大个子却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像水蒸气消失在空气中。我惶惶然四顾,找不到他的踪影,也找不到他离去的方向。
无物之阵!
几分钟后,我手举着一块硬纸板,出现在饭场上。硬纸板上用粉笔赫然写着:
饭菜不卫生
价钱偏又高
投诉无人理
“三中”大悲哀
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是中国共产党革命成功的法宝之一。我要把个人事件,变成一个群体性事件。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引起校方的重视,才能实现我的崇高目的。我凝重着脸,脚步铿锵地游行在吃饭的人丛中。但是,我的行动,收获的却是——好多同学用惊疑的目光打量着我,有男生打起了尖利的呼哨(爱民肯定是领头羊),有男生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有女生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胸前佩戴着“执勤”标志的几个男老师,远远地打量着我,目光中充满疑惑。
仅此而已!
我没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能力,没有!
我还能,还敢奢望收获到什么呢?
只要他们不认为,他们的这个可怜的同学,脑子出了问题,就相当不错了!
自然,他们的生活秩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学生们陆陆续续吃完饭后,抹抹嘴,然后到水龙头跟前洗碗,然后奔向自己该去和想去的地方。至多会在临走之前,向他们的这个可怜可悲可笑的同学,投来同情的或者嘲弄的一瞥。几个执勤的老师,也先后消失了身影。
不大的功夫,偌大的饭场,就显得空****的了。只有我,双手郑重地举着硬纸板,静静地伫立。
有阴冷的风掠过,捎带来几片枯黄的法桐树叶;地面上的碎纸片,也随风起舞。远处,偶尔有流动的学生和老师走过,向我这边瞅几眼,再指指戳戳一番。
最终,是辛明,拯救我于不尴不尬的境地之中。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的跟前,拽拽我的胳膊,轻声说,该上课了。我忽然想哭,泪水都溢满了眼眶。但是,我强忍住了。我看都没看辛明,又用脚在地上画出两个大大的符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