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一路唱
冬日天短,下午六、七点钟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昏天黑地了。灯火通明的镇东饭店大堂里,也没有什么顾客。我跟辛明坐在大堂的角落里,饭桌上已然摆放了四盘菜,一盘香辣牛肉,一盘卤猪脚,一盘五香花生米,一盘炝莲菜,外带两瓶啤酒。显得奢侈了,这些东西,我在乡间过年的时候,也难得吃上;尤其是啤酒,我的农民父亲经常说它像马尿,就是我口袋有钱,也没有动过要买它喝的念头。我有些不安了,对辛明说,你知道的,我家在农村,没有钱回请的。辛明很大气地又来了个列宁式挥手,说,吃!喝!别客气!
几杯啤酒下肚,我已经晕乎了,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辛明竟然长了两个脑袋,四只眼睛。我口齿粘粘乎乎地问,我无功受禄,辛明你该不会有什么事求我吧?辛明掏出两张纸来,递给我,说,知道你作文写得好,你给看看,写得怎么样。辛明的舌头也明显肥了厚了,嘴里吐出的每一个音节,也是又肥又厚。
我眯着眼睛,尽力使目光聚焦,才看清,他给我的,并不是什么文章,而是一封检举信。信的抬头是“尊敬的省、市、县教育(厅)局领导”。我还以为他要检举学校里某个老师的不法行为呢,心中莫名地高兴,豪气地说,好!有胆有识!好男儿胸怀天下。惹得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女服务员,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我们这边。辛明呷着酒说,继续往下看。费劲地看完信,我才明白,信里检举的,并不是学校的某个老师,而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路飞翔。怎么回事?我摇摇自己的脑袋,又夸张地在脑门上拍了两下,脑筋才转过弯来:他在检举一个学生呢,一个他下午跟我提到过的学生,一个跟我同村但现在并不同校的学生。信中罗列了这个学生两大罪状:一、出身地主家庭,对社会主义极端仇视,经常念念不忘的是,路家在解放前曾是县东片最大的财主,家里妻妾成群,长短工成群,骡马成群——这充分说明,这个剥削阶级的余孽现在封建腐朽思想严重,妄想搞复辟;二、道德败坏,曾经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奸污过一个在自家院门口乘凉的幼女,其父母为此赔偿人家现金两千元,算是私了。信的末尾,义正词严地质问:试问,这样一个思想腐朽、道德败坏的人,有资格担当出席省的“三好学生”荣誉吗?难道人民专政的铁拳,不应该将他砸个粉碎吗?
我疑惑地望着辛明,问,你想……这是……干什么?
辛明说,吃好!喝好!咱们饭后细说。
我分明看见,辛明的四只眼睛里有鬼魅之气,我语气坚定地说,咱们现在就说,要不然……不喝了!
好吧,咱们现在就说。文选,我问你,咱俩认识到现在,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说着,辛明凑过脸来,脸色灰黄。我还以为他家在县城,经常喝酒,酒量要比我强呢,原来不是。我说,你脸……怎么黄了?原来酒量也不行。你这人嘛,恕我直言,有点复杂,有待于我进一步摸透。不过,感觉还不错。嘿嘿。
辛明问,还记得爱民的“鸡巴理论”吗?
就是……能长能短,能软能硬,能粗能细,还有……能屈能伸?
对呀!爱民还说什么了?说,正是因为它有这样的性情,所以,它干成了世间第一大事。
辛明你想干……什么,干脆直说。
辛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来,放在桌面那封检举信上,眼镜后边的眼睛眨巴眨巴,神秘地说,想借你的大名用用。
要我签名?
辛明点点头,低声说,小声点。
什么意思你?我问,眼神里一定有警惕。尽管酒精让我此刻的思维肤浅,还有些混乱,但我已经感觉辛明要我干的事,不是什么好事了。
辛明压低声音说,你也不是外人,不妨跟你直说吧。上礼拜我回县上,据可靠消息透露,县上今年要往省上推荐一个省级“三好学生”人选,高中这一部分里,有资格入选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一个就是路飞翔……剩下的话,还要我明说吗?
我尽力梳理自己的思路,还是有点不明白,问,为什么要我签名?
不是匿名信上边一般不受理吗?你签上名,万一上边要调查,你跟他在一个村,很有说服力的。
瞬间里,我脑海中电光火石地一闪,仿佛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解开了,酒好像也醒了一半。我笑了,一连串干涩的笑声,像成群结队的老鼠,从我的喉咙里窜出来,并且,后边的老鼠个头,逐次地比前边的大。
辛明盯着我的眼睛问,怎么样?
我迎着辛明的目光,说,那你……就向鸡巴学习了?好嘛,也算是道法自然。说完了,依旧从喉咙里往外放老鼠。
辛明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扶了扶眼镜,认真地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我说,你要这虚名能干啥?
不是省级“三好学生”能保送上大学吗?
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夸张的一声怪响。
辛明继续说,《鸿门宴》中樊哙说,“大行不顾细谨”。我也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啊。连大学都上不了,将来当什么政治家?
我接住他的话,压低声音说,所以,就诬告?
他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无辜,还有认真,看着我说,怎么能是诬告?我实地调查过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分明往外透着冷气。猛地,我刹住笑,说,你是煞费苦心啊。我们村也就巴掌大吧,这些年里发生的大小事情,我还是清楚的。从解放到现在,也就发生过一起**幼女案。不过,不是路飞翔干的,不是。是一个中年光棍干的。是赔了两千块钱,不过,账现在还欠着,这光棍家徒四壁,拿什么给人家赔?拿苦力!从1983年起,人家的责任田干活归他,收成归人家,一直干到2000年。我注意到,那个女服务员一直专注地听着我讲话。也注意到,大堂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辛明咬着下嘴唇,不错眼珠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我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更加阴冷。辛明说,就这么点事,爱干不干!说着,一仰脖子,把半杯啤酒灌进了喉咙,差一点连杯子都要吞下去。我收住笑,盯着辛明,用极古怪的眼神。辛明并不看我,抡动筷子狂吃盘子里的剩菜,脸色很难看,吃相也很难看。四周的寂静反衬着他的咀嚼声,那声响就被放大了,弥散到了整个空间,像漫天飞舞的雪花。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于一个梦境里,一个怪诞而又悠长的梦境里,一个似曾熟悉的、怪诞而悠长的梦境里。我忽然想哭。胸中最近压抑的东西太多太多。听说哭一场能让人释放掉压力,听说哭一场能让人心里痛快,听说哭一场能让人排掉积压在体内的毒素。我忽然又想醉。反正我也没醉过,想尝尝醉了后的感觉。听说醉了能让人忘掉烦忧,听说醉了能让人忘乎所以,听说醉了能让人飘飘欲仙。于是,我冲女服务员喊道,再来一瓶啤酒!服务员转身去取啤酒时,我对正在大快朵颐的辛明说,一块钱,我还是有的,这瓶算我的。辛明没有理我,仍在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些剩菜。
我接过服务员递过的啤酒,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进去了好几大口。冰凉的酒液穿过早已燥热的食管,像温柔的手拂过,舒服。我觉得再呆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手哆嗦着掏出一块钱来,拍在饭桌上,就向门外走去,高一脚低一脚的。我听见辛明喊出了两个熟悉的字眼:文选。我猜测,他大概是在叫我。我不想理睬他,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也不想再跟他呆在一起,他长了两颗脑袋四只眼睛,太复杂了!
小镇的街上,黑咕隆咚的,路灯原本只是摆设而已;也没有人,黑暗中,只有鬼影幢幢的;远处有狗的叫声传来,飘飘忽忽的,像梦,或者像回忆中的某一个瞬间;天空中飘下雨来,冷雨,应该还夹杂着雪粒吧,有细微的“沙沙”声在响着;还有风,微微的冷风,吹在人脸上,像鬼的舌头在舔。我迎着黑暗走,我迎着冷风走,迈着近似于正步的豪迈的步伐。我忽然想唱歌。于是,我就唱:
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
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
是什么 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沉寂的大地 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能听见我的嗓门很高,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肯定传得很远,很远;远处的人听着,肯定以为是狼在嚎。能听出来我唱得很悲怆,在凄风冷雨的衬托下,肯定别有一番惨烈的味道;远处的人听着,肯定怀疑是鬼在哭。能听到我的歌声的回音,很空阔的回音;还能听到有音乐在为我伴奏,是熟悉的《一样的月光》的伴奏音乐。我越唱越投入,越唱越有**,越唱声音越高亢。同一首歌循环往复地唱。喉咙干了,喝一口酒;嗓子哑了,缓一口气。一路走来一路唱,好不痛快!
风渐渐停了,雨点渐渐稀了,雪粒渐渐密了。临街的店铺受了惊扰,不时有人打开门,出来巡视一番,嘴里嘀咕道,又从哪儿来了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