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委书记王殷勤
送给校长信的第二天,辛明就捎话来,说王书记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我就跟着辛明去了。大致能猜出王殷勤找我的原因,应该跟我给校长的信有关。虽然,这一次的反应挺及时的,但我心里还是不怎么舒服:我分明是给你校长写信,你老让我跟“分管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王殷勤接触什么?我没有资格跟你校长对话么?还是我的信件里有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一路说着话,我们就到了团委办公室门口,正要举手敲门,门就开了,王殷勤站在门里,脸都笑成了向日葵,文选,你来了,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我赶紧回敬一个也很灿烂的笑脸,王老师,您找我?王殷勤连连点头,是啊,来,赶紧坐炉子边去。今年冷得早,还没“交九”呢,冷得……我注意到,王殷勤给我往煤球炉子边拉椅子时,转过去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但是,椅子放到位了,邀请我坐时,脸上的笑又是光芒万丈的。我当时就想,他应该是川剧世家出身的,要不然,变脸怎么能那么迅捷和熟练?
说起来,我跟王殷勤早就认识。我们刚入学那年,他以团委书记的身份,利用晚自习时间,巡回到各个教室发表演讲。主题大致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你们是跨世纪的栋梁,祖国的“四化”建设需要你们添砖加瓦。内容本身就富有感召力,再加上他很有**,足以让每一个新生都热血沸腾。过后,我曾有意与他接近,到他办公室去拜访他。可是,他的明显夸张到虚假的热情,和令人起腻的笑脸,让我又对他敬而远之了。以后,在校园里碰见时,他却还是那么热情,老远就给我预备好一张制式化的笑脸,亲热地叫着我的名字。有时候,甚至还停下来,跟我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才匆匆离开。对这一套,我总感觉,像是“亲民”游戏,不过,玩的手法倒很纯熟,不仔细琢磨,竟然还发现不出什么破绽。
辛明找来茶杯,添好茶水,递到我手上,就适时地告退了。这时我才发现,辛明一到这个办公室里,举手投足间,就分明透出一股子谨小慎微;而这种谨小慎微,竟然跟王殷勤平素里举手投足间透出的谨小慎微,如出一辙!都说变色龙善变,其实它要跟人比起来,还真有些逊色呢。
房子里就剩下我跟王殷勤了,我不免有些拘谨,傻傻地笑着,看着炉子里通红的火光。王殷勤说,很早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个很有思想,很有抱负的青年。如果,咱们学校的团员青年,都有你这样的素质,我这个团委书记可就省心喽。完全没头没脑的恭维话,让人听了免不了心中疑惑。他说,你先后写给校长的两封信,我都看了,字里行间都透着要为学校建功立业的赤子情怀,很好!全校的团员青年都应该向你学习!尤其是,你信中提到的,团委组织活动少的问题,提得很好,我真诚地代表校团委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关注并且支持我们的工作!我说,王老师,您太客气了。他又说,可是,年轻人,你要知道,建议,或者改革方案写在纸上时,往往看着是合理的、美妙的,但真要具体操作起来,还得一个过程。天底下最难搞、最敏感的事情是什么?是人事。一旦操作起来,必定会陷入人事纠葛中,不是损害了这一方的利益,就是损害了那一方的利益。比如,你建议中提到的,把一个学生灶分为三个,把垄断经营变成竞争机制。这方案提得好,可是,一旦施行,必然要损害学校目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接过他的话茬,说,难道害怕陷入人事纠葛中,就不搞改革了?难道为了学校的安定团结,就不惜牺牲学生的切身利益?语气稍嫌激烈了点。应该与王殷勤长期以来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有关,如果换了别的学校领导,我不一定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没想到,他听了我这些反问后,居然没有翻脸,反而夸赞我说,年轻人就是有锐气。我再在你的反问后面,加上一个反问: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说要改革,不是一下子就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么?我们这么小的学校,难道还搞不起来?随后,他换了语气说,你误解我刚才的话了,我们的学校不是不搞改革,更不是不想顺应时代的潮流。我是说,由纸上的改革方案,变成改革的具体操作,需要一个过程。我也换上了尽量和缓的语气说,这个过程有多长?该不至于……他说,你为改革做贡献的迫切心情,我能理解。放心吧,咱们三中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当然,这需要你们这些热血青年的才智和努力。我注意到,你第二封信件的结尾,有一句话:你可以不赞同我的观点,但我要扞卫我说话的权利。这句话是从一个欧洲思想家,叫……什么来着?伏尔泰?他的一句名言转化过来的吧?原话怎么说?是“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扞卫你说话的权利”,是吧?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了不得!我们的国家,拥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何愁不会强盛……接着,他又开始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主题还是:你们是跨世纪的栋梁,祖国的未来要靠你们添砖加瓦。
免不了我又要热血沸腾一番。可是,等到我告辞出来一盘点,才发现,他想要说的,全都说了;而我迫切想知道的,却还在云里雾里。一个老滑头。看来还得去找校长。
辛明急切地想知道,王殷勤对我都说了些什么。午饭刚吃过,他就来找我。在抽水站大坝上,我和盘托出了我跟王殷勤的谈话内容。讲完后,能感觉自己心底的忧愤和苦闷,又浓烈了一层;我望着烟云苍茫的远方,感觉自己在这一瞬间,都像是“穷年忧黎元,太息肠内热”的杜工部了。辛明感兴趣的,却好像是王殷勤的谈话方式,他一再追问王殷勤说某句话时的一些细节,好像怀疑我的讲述的真实性似的。我耐心地作答后,他由衷地赞叹道,王书记真是个高人哪!很明显,他是受人之命,来跟你谈话的。通前彻后,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无懈可击的。他将来的前程远大着呢。这句话,分明强化了我又被王殷勤的巧言令色轻而易举“打发”了的感觉,我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孔老夫子两千多年前,就为王殷勤画像了。唉——在中国,想干点正经事,怎么这么难?辛明也感叹道,就是。一些出类拔萃的人,反倒受排斥;而一些小人,却能大行其道。随后,辛明又问我,他没有提成立学生会的事吗?我转过脸来,盯着辛明,目光中肯定有掩饰不住的警惕,说,没有。辛明躲开我的目光,眺望着远方说,其实像你这样的人,学生会主席这样的位置,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都眺望着远方。良久之后,辛明好像是随口问我,最近跟爱民关系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吧。他说,两个性情和境界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人,居然保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友谊,真是让人费解。其实,对这个问题,我最近也感到费解。想来还是习惯的力量吧,我已经习惯于跟爱民做个朋友了,就像有些夫妻长年累月的吵架,却还是夫妻一样。辛明又问我,路飞翔这个名字,听说过吧?我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熟悉,就说,听说过。辛明说,他是你们村的。现在一中的高三(二)班。我想起来,我们村是有这么个人。在村里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好像比我高一两级,经常在学期末了的颁奖会上,见他从校长手里领取向日葵颜色的奖状。我说,知道这个人,但不熟悉。辛明再没说什么,这个话题似乎就这么放下了。停了好大一会儿,他说,今天晚上,镇东饭店吃饭。我嘴馋了,我请客。我说,还要上晚自习呢。他说,今天礼拜六,哪来的晚自习。日子过糊涂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