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扬镳

我又给校长写了一封信。信中照录了上一封建议信的全部内容后,我又增添了一条:切实加强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之后,我写道:以上建议合理与否,向您讨教。最后,又补充一句: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我得扞卫我说话的权利。

校长背剪着双手,迈着一双外八字脚,又在庄严地丈量着他治下的每一寸土地时,我迎着他走了过去,表情相当谦恭,内心里还有些紧张;校长则有些疑惑地望着我——看来,他的印象中,并没有我这个学生的影子。我依然谦恭地称呼一声,赵校长。校长停下脚步,微笑着。校长微笑起来的表情其实很妩媚、很动人、很耐看的,可他老人家为什么经常绷着那张老脸呢,像别人都要索取他的江山似的?没必要。我双手递上那封信,说,我叫于文选。

校长喉咙里制造出温和的响声来,接过信去,打开,飞快地浏览了几页,又照原样叠好,装进自己口袋里,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于文选?

我点头,说,对,我是于文选。神情和语气都显示出,那个叫“于文选”的人,俨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似的。我赶紧又补充,上回,我给您写过信的,建议信。

校长又看了我一眼说,看看再说吧。说着,已经挪动脚步了,并且渐行渐远。

留给我的,自然是尴尬了。好在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并没有什么学生在流动的。但是,却有老师在流动:不远处,正有几个老师走过,向这边看着,并且指指戳戳的。我心里涌出沮丧来,还有一股愤愤不平。这就是一个矢志于改造社会的人,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用自己的尊严来支付?我问自己。我抬起头来,追着校长的背影喊,赵校长,什么时候给我回音?

校长转过来半个身子,只看见他嘴唇动了动,至于发出的是什么音节,我没有听清。然后,他又转身走了。

却见爱民一路叱吒风云地走过来,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他老远就看见我了。看见我了,脖子就很不自在地扭动几下,然后,冲我怪腔怪调喊,嗨!又跟校长勾搭上了?怪不得阳春白雪得……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你会不会好好说话?爱民嬉皮笑脸道,这个嘛,比较困难,我这人就是一个下里巴人,好话老师没教给我,只教给我怪话歪话了。这样说着,并没有停下脚步。

自从“门牌风波”发生后,已经好几天了,爱民吃饭睡觉一跟我在一起,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有一股怪味儿;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呢,他能离我多远就离多远。我悲凉地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

我看着他是从“二饼”房子方向走过来的,就追上他,问,又“谈心”了?爱民换上一副得意的嘴脸说,面对敌人狡猾的审问,我机智地躲过了一个又一个急流险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想不想听一个故事?想吧?我讲给你:敌人审问刘胡兰,说,刘胡兰,你叫什么名字?刘胡兰大义凛然地说,罗嗦!知道了还问什么?哈哈,今天的审问,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我问,没发生什么冲突吗?

爱民说,能发生什么冲突?告诉你,于文选,不是光你有什么道理,我们这类人也有的,所谓的“盗亦有道”嘛。我死活不承认,谁能把我怎么样?谁见我摘他的门牌了?谁又见我把门牌往厕所墙上钉了?谁敢站出来为他作证?没有!坦白从宽,都他妈骗鬼的话!好了,你忙吧,我得到教室上课了。我哪里像你,不是人家“二饼”有请,咱敢旷课迟到?说着,他快走几步,跟我拉开了距离。

我默默走在后边,心里很不是滋味。

无论怎么说,我还是决计要跟爱民把关系缓和过来。午饭过后,我约爱民到抽水站大坝去游玩,跟他谈谈心。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那天的想法有些天真了。我原本以为,跟他把我们之间的一切分歧,都摊开来谈,分清是非正谬,帮助他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我们就能和好如初了。我总是太自以为是了,想改变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爱民拒绝改造。天然地,他对一切严肃的、崇高的、美丽的东西过敏——不,不仅仅是过敏,他还排斥,用一种蛮横的、无赖的、粗野的态度排斥。不但排斥,而且要践踏,要把它们打倒在地,再加上一只脚,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因为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是笼头,是缰绳,是牵绊。

我们吵了起来。爱民斥责我是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我斥责他狭隘、顽固、价值观扭曲。在吵起来时,爱民脸上老是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这笑容足以让再强大的对手,都感觉哭笑不得,有几分嘲弄,有几分戏谑,有几分无赖,有几分胜算在握的得意,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相比起来,我则显得小家子气了,满脸都是严肃,或者说,如临大敌的紧张。最后,爱民说,我愿意狭隘,我愿意顽固,我愿意价值观扭曲,怎么样?只要旁人不在背后议论我,神神道道的,像鬼上身一样——告诉你,于文选,你打听打听,现在别人都怎样议论你:说你古怪,那是在夸你;说你神神道道的,那是准确形容你;说你神经病,那你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学期,连我,都感觉你变质了,变味了。我说,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然跟世俗水火不容,自然会遭人嫉妒,自然会遭人非议。古来圣贤皆寂寞,知道吗?爱民说,行了吧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拉倒吧你, 站在小人的肩膀上还差不多!那个叫什么辛明的,不就是从小县城出来的吗?值得你那么抬举他吗?你想知道,别人对辛明的评价吗?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吗?听听群众的呼声吧:几乎所有人一提到他,都背后撇嘴。惟独你……或许,你们俩才臭气相通。我再告诉你一个你所不知道的秘密,去年元旦,同学们为了表达心意,也就是给老师送张贺卡什么的,惟独辛明,送什么?他父亲开着县委的小轿车来——他父亲也就是个县委司机吧——送榆林毛毯!给校长送,给王殷勤送,给班主任老师送。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要不然,他的出席县的“三好学生”哪里来……看来,我得偃旗息鼓了,我不想再吵了,再吵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爱民走后,我独自一个人站在大坝上,脸上只有悲壮,眺望着远方。远方的云烟深处,一棵瘦骨伶仃的什么树,保持着呼天抢地状,孤零零地站在一块隆起的高地上,与我隔着冬日的层层雾霭,相看两不厌。空气中,虽然也有阳光,但稀薄得似有若无了;所以,风依旧冷飕飕的,吹在脸上,就像冰凉的刀身在脸上拍打。那只苍鹰呢?好多日不见它的雄姿了,是不是躲在哪棵树的枝杈上,像个逗号一样?或者是,此地的寒冷,已让它觉得不适应了,飞到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