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牌风波
又开班会了。班会的主题是“明确学习目的,端正学习态度”。“二饼”又喊了一通“狼来了”:掐着指头领我们计算高考倒计时的天数,有效学习时间也就剩下三百来天了。然后,又苦口婆心地讲了一些听得我们耳孔都起逆反心理的励志故事,张海迪的身残志坚呀,李白的铁棒磨成针呀,等等。接着,就别出心裁地要求同学们挨个儿说出自己的学习目的。很明显,他的用心是良苦的,但做法显然值得商榷。此时的学生对这一套“汇报思想”的做法,天然过敏;还不要说,我们大都来自农村,对当众晾晒自己心底的“私货”很不习惯。女生们站起来时,都扭扭捏捏的,像蚊子一样嘤嘤嗡嗡说自己的学习目的是,考大学;男生们站起来时,虽然不扭捏,但态度明显都是敷衍了事的,说,考大学么。“二饼”微笑着,轮到哪个学生了,就踱到哪个学生的座位跟前。看来,同学们的志向,还让他满意,又或者他今天心情本来就不错,大概昨天晚上他老婆没有跟他吵架。轮到爱民了,流水线作业就卡壳了。爱民没有站起来,正侧着头,曲肱而枕,一副昏睡百年的样子。脸上却闪着诡异的笑容,紧闭的眼皮上闪烁着细微的颤动。明显是一种消极抵制。
“二饼”拍拍爱民的肩膀,很夸张地冲着爱民的耳朵喊,喂,周公让你给我捎什么话了没有?好多同学都转脸看着爱民,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意。爱民睁开了惺忪睡眼,做出懵懵懂懂的表情,环顾了一圈众人,很自然地抬头看见“二饼”了,就摆出一脸无辜相,问道,老师,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有同学笑出声来。“二饼”也是一脸的忍俊不禁,可以。爱民问,我现在是在人间,还是在神界?满教室响起吭吭哧哧的笑声。“二饼”仍然微笑着,答道,在人间。爱民即刻做出呼天抢地的绝望状,哎呀!我可怎么回去呀!笑声四起,像骤然间打开了一道闸门,一大群麻雀呀、乌鸦呀、布谷呀被放飞了。“二饼”温和地拍拍爱民的肩膀,说,好好学习,学习好了,你就能回去了。说着,就踱开了一步,看样子是准备让下一个同学述志了。但是,他旋即又收回了脚步,对趴在桌上的爱民说,喂,轮你了。爱民装作不明就里地问,轮我干什么了?“二饼”耐心地说轮你说自己的学习目的了。爱民坐直了身子,不说可以吗?“二饼”和颜悦色地说,当然不可以。然后,转向大家说,大家看,我们的爱民,今天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倒像个绅士。又转向爱民说,不能搞特殊的。我今天这一招,也是跟孔夫子学来的,你们也刚刚学了他的《侍坐》篇。爱民说,现学现卖还挺快!我看你是成心,成心冲我来的。“二饼”的脸色变严肃了,怎么能这样认为?班里的集体活动嘛,什么成心不成心的?我也觉得爱民有些多心了,就说,爱民,你太多心了,让你说你就说嘛。但是,爱民没有理睬我,脖子又“咯吱咯吱”扭了两下,语气很冲地说,明显是成心!我不说!我在心里讥讽爱民,你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二饼”转身回到讲台上,边走边说,今天班会的主题是什么?是“明确学习目的,端正学习态度”!我刚才说招你惹你的话了没有?没有!我只讲了一些励志故事而已。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心理?看来,是我犯了忌讳,在秃子面前是不能说“亮”啊、“明”啊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这个也能成为你的忌讳,也好,表明你还有血性。爱民的头猛然扬起来,喷出一个字来,你!也仅仅是喷出了这一个字,就有好几个男生替老师张目了,爱民你想干吗?这是班会!爱民谁招你惹你了,你发什么神经?爱民,你少说两句!爱民的气焰霎时间熄灭了,闷下脸来,不做声了。“二饼”说,好!说明咱们班正气还是挺旺盛的。正气和邪气,一个是东风,一个是西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很好的,正气很足嘛!轮谁了?下一个……会后,爱民说,我要把“二饼”的门牌,挂在厕所上。他就是会搞一些下三滥的名堂。我说,你觉得这样做有意思吗?爱民说,我就是要出“二饼”的洋相。我说爱民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人家组织班会,你发什么神经?但是,爱民还是坚持认为,“二饼”是要出他的洋相。爱民说期中考那一回,他成绩考得不好,“二饼”问他到学校干什么来了,他回答的“这话你要问我父母,因为是父母硬逼着我来学校的”,已经在学校广为流传了,让人骚得很。然后,他质问我,为什么在他跟“二饼”咬得正欢实时,我替“二饼”帮腔。我说,我不是替人帮腔,是在替道理帮腔。爱民脖子又一扭,鼻子里“哧”一声飞出一只轻蔑的苍蝇来,咕哝道,还是我说的,你近来变化越来越大,都变成阴沟里的卫生球了。我说,别管我是不是什么阴沟里的卫生球,你别胡来好不好?爱民乜斜着我,没吭气。我说,你这样做是犯法的,损害别人名誉罪,你知不知道?爱民依旧乜斜着我。我忧心忡忡地看着爱民,说,爱民……爱民却一轮屁股,转身扬长而去。
于是,在一个初冬的清冷的早晨,大家就发现,原本钉在“二饼”房子门上的、写着“二饼”尊姓大名的门牌,却赫然钉在厕所的门口,紧挨写着“男生厕所”的条形木牌。进进出出的男生们,一个个像发现了火星人似的,惊喜得要死。嗬!“二饼”的房子什么时候搬到厕所了?嘻嘻,难不成校长任命“二饼”当了厕所所长?大家看,这门牌后边是不是掉了“雅居”俩字?等等,七十嘴八十舌,嘁嘁喳喳,唧唧咕咕。都想卖弄自己的如簧巧舌。都想表现自己无畏的反叛精神。都想表现自己其实也揣着一颗惟恐天下不乱的心。
爱民也煞有介事地来上厕所了,也像其他人一样,眼里刹那间迸出惊喜的光芒来,嘿!谁这么大胆,竟敢糟践老师!有人就接上了他的话茬,贼喊捉贼吧你,哈哈!爱民立刻正色道,不敢乱开玩笑的,不敢!随后就脖子一梗,高声赌咒道,谁弄这事,把他一家子死完!赌咒完,就气呼呼地抹两下嘴巴,蛇一样扭身钻进厕所,做出一副水火不留情的样子。
那天早操后,我恰好没有去上厕所,所以没有亲眼目睹厕所门口的热闹场面。上早读的铃声响过之后,男生女生们进了教室,一个个脸上都显出了一种异样的兴奋神情;坐下以后,也是就近抱成团,神色诡秘地唧唧咕咕。我问同桌的女生发生了什么事,那女生捂着嘴“咯咯”笑着,告诉我,班主任的门牌挂在男生厕所的门口。我把目光投向爱民,爱民却正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着“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整个教室里,只有他的声音最高亢,最嘹亮,仿佛只有他是勤学苦读的好孩子了。我就想趁着早读赶快去厕所,把那块牌子摘下来,送还给“二饼”。这事关乎人的尊严问题。任何人,纵然是不招学生喜欢的“二饼”,他的尊严也是不可侵犯的。可是到了厕所,却并没有见到什么门牌。可能有人先我一步,把那门牌摘除了。
“二饼”那天继续为我们上课,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包括姿态、语调、神情等等。可是,一开始串讲课文《荷塘月色》,开首的那句“近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就让他的表情也不宁静了,很不宁静。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字来:“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粉笔显得很亢奋,没头没脑撞击着黑板,发出“得得”的脆响,像某种鼓点。写完了,他转过身来,环顾一圈教室,再环顾一圈,很像个准备发表战前动员讲话的威严的将军了;教室里霎时间气氛紧张,甚至连极细微的呼吸声也听不见。终于,他启动嘴唇说话了,调门不高,但很森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老祖宗庄子的话。说完了,又环顾一圈教室。
我注意到,爱民坐得端端正正的,极像个认真听讲的乖学生。能想象出来,他此刻的表情,肯定是滴水不漏的。
“二饼”说,这话什么意思?这话说的是一种人生境界,这话说全世界的人都夸赞我,我也不高兴;全世界的人都诽谤我,说我的坏话,我也不沮丧。我“圣人无己”了嘛!说这些话时,他的语调很激越。但马上,语调又低沉了,阴森森的:大家都知道,今天,出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情。语调又骤然升高了八度,我知道是谁干的!别装出一副枪都打不进去的表情。迟早,我会让你的眼睛滴出血来。语调重又回复到阴沉了,到时候,你就会吟诵出一首诗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血水,因为我刚干了一件蠢事。说着,他扯开嘴角,脸颊上闪出阴冷的笑意,又环顾了一圈教室。随后,他字句铿锵地说,我保留进一步采取措施的权利!该说的都说完了,他频道一转,又讲起了朱自清“为什么心里颇不宁静呢?”
我得佩服爱民的心理素质,自始至终,他一直是我自岿然不动。
课后,爱民一个人站在花园边,脚一下一下踢着花园的砖砌围栏。能推测出来,此刻,他的心里应该是惶恐不安的。我悄悄走到他身边,没有吭气;他看了一眼我,也没有吭声。稍顷,我打破沉默说,给人家认个错吧。他看我一眼,冷笑一声,宁肯给猪认错,也不给他认错。我说,咱不是给人认错,而是给事认错,给道理认错。爱民转过脸来,你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自从,你认识了那个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你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我跟“二饼”斗法时,你何曾说过一个“不”字?我说,爱民,你是真不了解我,还是假不了解?我不是因为某个人变化的。当初,你要那样搞时,我就阻拦你。现在,可倒好……爱民一脸鄙夷,行了行了,我日驴就不怕驴踢!看他“二饼”能把我怎么地!我叹口气说,爱民,你这不是跟人过不去,是跟道理过不去。敬人者人恒敬之。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把写着你名字的门牌,挂在厕所墙上,你会怎么样?爱民脖子一梗,别给我讲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我只认一个理:谁跟我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平头百姓!我看着爱民,心里痛苦地想,倘若社会上全集中的是这样的流氓无产者,纵然那个社会已经很民主了,又能怎么样?
这个问题,我跟辛明探讨过,是在那天午饭后,在抽水站大坝上。辛明说,肯定天下大乱。实现民主,是要有国民基础的。我迷惘地望着远处,远处的地平线上,弥漫着冬日的沉沉雾霭;远远近近、疏疏密密的秃树丫杈,在稀薄的阳光里瑟缩着;一大群觅食的寒鸦,在东南方天际下的树梢上起落、盘旋。我叹口气说,改造国民性,远非一朝一夕之功。辛明却转换话题说,我早就说过,爱民将来连一个农民也当不好。在来大坝的路上,辛明就说这事肯定是爱民干的,只有爱民才这样缺德。当时,我没有肯定他的猜测,却也没有否定。辛明又说,这爱民的病害在骨头里,难治!还记得“管宁割席”的故事吗?“子非吾友也”。我依旧望着远方,心想,这是第二个劝我跟爱民断绝来往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