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给校长写了一封建议信。自认为这封信无论从措辞上,还是从内容上看,都是无可挑剔的。信中,我罗列了学校里存在的八大问题,又逐一提出了解决方案。内容涉及团组织名存实亡的问题,解决方案是:学校团委要多组织开展活动,一方面能丰富校园文化生活,另一方面能增强团组织的号召力、凝聚力和战斗力;校园民主建设不完备的问题,解决方案:亟需建立学生会,既能疏通校方和学生间的沟通渠道,又能有效激发学生参与学校管理的热情和积极性;另外还有学生灶饭食质量差却价钱高的问题、学生宿舍脏乱差的问题等等。
应该说,这封信,我酝酿已久了。本学期初,我就动了这个念头。没有一丁点私人的想法,绝没有。只是想,如果校长采纳了我的建议,我们的学校就会有个改变,变得富有生机,富有活力。上高中以后,在学校阅览室读到了更多的青年期刊,比如《中国青年》、《辽宁青年》什么的,更广泛地感受和了解了那个时代,知道了那时高校里的学生辩论会正开展得如火如荼,知道了一个八十年代的青年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应该树立改造社会的雄心和壮志。记得那时候,台湾有一个女歌星就经常躲在我们学校的高音喇叭后面,用她凄婉的嗓子悲怆地吟唱着那个千古疑问: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每每听到这句歌词,我的心里就奔涌着一股近乎狂热的情绪,嘴里冷不丁就冒出一句:是时候了!
信写完了,感觉里就像刚给某个心仪的姑娘写了一封情书,信就变得热乎乎的,还泛着玫瑰色的光晕,像夏季傍晚在西天燃烧的一片火烧云。我精心选择了一个时机,一个大概校长不会呆在他办公室、而是在校园里巡视的时机,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鬼鬼祟祟踅摸到他办公室门前,看看四下里无人,赶紧把那片“火烧云”,从门底下塞了进去。然后,感觉自己就像泥鳅一样,身子一扭,就消失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融化进了苍白的空气中。
随后,就开始了等待,等待那片“云”引起的反应。等待的时日里,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了《蒹葭》中的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在玫瑰色的浓雾中,时隐时现——时隐时现的,是她飘飘的五彩衣袂,我却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芳容。她是《雨巷》中那个“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吗?还是《洛神赋》中那个“明眸善睐,辅颜承权”的洛神?我想知道。我开始“溯洄从之”,又“溯游从之”,还是不能一睹她的芳容,只能看到她的五彩衣袂在雾中飘。我想喊她停下来,嘴巴能张开,也能发出声来,声音却好像被浓雾吸收了,或者稀释了,“伊人”的五彩衣袂依然在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是,我不放弃,依然在上下求索。忽然,一脚踏空,身子一倾斜,眼看就要掉到河里去了……然后,我就醒了,一骨碌坐了起来,就要穿衣下床,准备继续“上下求索”,却听见四周围粗粗细细、高高低低的鼾声,此起彼伏;定睛往四下里一看,一片昏暗;昏黄的路灯光映射进来,在对面的墙上,描画出了一个个重叠着的平行四边形。更像一个梦境。
没想到,我等待来的,却是“二饼”的接见。在一个下午的自习课上,“二饼”忽然邀请我到他房子去一趟。爱民当时就回过头来,冲我挤眉弄眼的,傻笑。我回敬他一个笑容。我猜测,“二饼”忽然邀请我,可能跟我的那封建议信有关。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二饼”,你才知道,我不是等闲之辈了!
一进房子,“二饼”就请我坐下。语气和表情,既不失热情,也不失师道尊严,拿捏得相当有分寸。他有这个能耐。我一落座,他就问我对班级管理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看来,他今天赏这个脸,还真与那封信有关。我没有客气,当时就一二三四五罗列了几条,其中包括:班干部的产生要经过民主选举的,老师乱点鸳鸯谱点出的班干部在学生中缺乏威信,因而不能很好地辅助老师管理班级;老师跟学生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而不是上级跟下级的关系,也不是父母跟子女的关系——就是父母跟子女,也是平等的啊;等等。我注意到,“二饼”一直在认真地倾听,大致上还像个谦虚的学生。就是有时候眉头皱一下,抬手扶扶眼睛框;有时候,目光又有了明显的游移,嘴角动动,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好说的表情。我知道此时的他,其实是挺尴尬的,至少是心里不怎么舒服。但是,我不想隐瞒我的任何观点,也不想用动听的辞藻粉饰我的话语,我就是要直戳戳地说出来,让他明白,现在的学生已经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人格,而不是老师教鞭下的一群羊,或者老师手中的一团和面。
待我说完了,“二饼”温和地笑着,感叹道,年轻人啊,毕竟年轻!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的尖锐和犀利,一样的激进和耿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可是,一转眼,三十好几喽!呵呵,到现在,我方才明白,理想就是理想,现实就是现实。看到你今天的样子,我想到了我的昨天……说着,都有些动情了。我分明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郁着薄薄的一层雾气样的东西。我心中有了触动,瞬间里,觉得这个人其实也有可爱的地方。他接着又说了,年轻人,有朝气,有理想,有思想,好!今后,可要为班级管理做出自己的贡献啊。
我说,那是一定的。
“二饼”随后就说到了爱民。说开学初的时候,爱民的父亲曾经到学校来找过他,说黄家二亩半地里就守了这么一根独苗,有些淘,还请老师多担待,多关心,在学习上抓紧一些;不听话,就收拾,狠狠收拾。咱这娃儿挺聪明的,只要学习上稍一用功,立即就能见效的。“二饼”叙说到这里,笑了,笑出一脸刻薄相,说,这爱民是聪明,可都是从农村里学来的小聪明。咱们这一带,以前流传着一个什么,叫“孟芳”的学生的系列故事,都是解放前的人解放前的事了。说这个孟芳整天价不好好学习,专门跟老师捣蛋,挖空心思捉弄老师。这样的故事,居然能在民间里口口相传,可见,民间里是糟粕与精华并存啊!现在,竟然还有人在收集整理这些故事,居然还能在市报上发表!最近的报纸上就有连载。什么世道!所谓的尊师重教,真要落到实处,看来,还是要从世道人心上抓起……我不明白,“二饼”找我来谈话,却大谈爱民是什么意思。蓦然间想起我临来时,爱民冲我挤眉弄眼地笑。看来,爱民是想表达,人家“二饼”开始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我跟他黄爱民“整天泡在一起”。我想笑,心里说,爱民,你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爱民。
“二饼”说,最近,我集中看了你写的几篇作文,很不错,可以说是才华横溢。在许多问题上,都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这很好。咱们班,现在有些同学的作文,居然跟小学三年级学生的作文水平相当!真让人怀疑,他妈生他的时候,是不是不怎么精心?他究竟是不是块学习的料?这个爱民,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最差的一个,错别字连篇,狗屁不通。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能整天跟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孟母择邻”的故事你听说过吗?就是担心近墨者黑啊。
这是要让我跟爱民划清界限呢。我心中不由涌出反感来:作为一个老师,居然干涉自己学生间的正常交往,未免也太狭隘了!又一想,也难怪他想干涉了,爱民一个就让他够尿一壶的,爱民的身边再有一个我,一个武火,一个文火,都能把他煮熟了,蒸烂了。我心中不免暗自得意起来,嘴上却说,其实,爱民身上也有闪光点的。
“二饼”笑了,说,街头调戏妇女的流氓身上,也有闪光点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他们身上有闪光点,就跟他们同流合污。好了,我们不说爱民了。听老师跟你说句话,心里话,人这一辈子,哪个阶段该干什么,哪个阶段不该干什么,都有定数的。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搞好自己的学习,心无旁骛地搞好自己的学习。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其它的,都是狗屁。这样,只有这样,你将来才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