扞卫我说话的权利

那封建议信,也似乎有了来自校方的回应。写这封信时,校园里的杨树叶片还挂满枝头,虽然已经有了不健康的颜色,但依然哗哗啦啦地舞动着,傲对秋天的肃杀,还能称得上有声有色;可回应来时,杨树们光秃秃的枝杈上,只稀稀落落摇曳着几片焦黄的树叶,大多数叶片已经被校工的扫帚驱来赶去的,最终变成了一缕缕白烟,飘向高而远的天空了。时间的跨度有些长了,我的心态已经由起初惴惴不安的期望和等待,变得相对平静了。只是在学习的间隙里,时不时地想起来,在不久的以前,我还干了那样一件事,那一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回应呢。就让事情像打水漂一样地过去吗?我心有不甘。我想,我是不是应该采取必要的行动,比如去找校长询问?但是,细想想后,我却又觉得,还是再等等看比较好。

结果,等到的,就是在一次早操后的学生集会上,校长字句铿锵地说,给学校提的不合理建议,学校没有采纳,就说学校不民主!这句话,是从一大堆声色俱厉的话语里,极突兀地蹦达出来的。这一大堆话语所列举的,是学生中存在的种种歪风邪气,比如学生间闹不团结,打架斗殴;比如在饭堂买饭时胡乱拥挤,不服从管灶老师管理,居然跟管灶老师吵架;比如有些男生留长发、穿喇叭裤,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社会青年;等等。这句话蹦到我耳朵后,我当时还有些疑惑,这是针对我那封建议信说的吗?这就是给我那封信的回应吗?难道我那封字斟句酌写成的建议信,换取的,就是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回应?慢慢地,我回过味来了,这句话,就是对那封信的回应!回味过来后,我有了那种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凉水的感觉。

接下来,一天的情绪都不好,心里乱极了。我感到我受到了某种压制。我感到我受到了某种打击。我感到郁闷,我感到愤懑。一种狂热的、极端的情绪,在我的心胸中酝酿,发酵,并且,越积越浓,越积越厚。我仿佛感到,自己与整个世界都是对立的,是剑拔弩张的那种对立,是形同水火的那种对立,是你死我活的那种对立。

此后的时日里,每到晚自习结束后,我觉得,我就像个被贬谪的改革家一样,孤独地游走在光影迷离的校园里。当我看到有同学借着昏黄的路灯光,或者老师房子窗口渗漏的昏暗灯光苦读时,当我听见花园树丛的阴影里,有情侣制造出可疑的声响时,当我听到操场那边传来篮球跟地面惊心动魄的撞击声,和学生尖锐的呼叫声时,我痛苦地,也是悲悯地摇摇头,感叹一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每到午饭后,我觉得,我就像当年屈原在汨罗江边徘徊一样,徘徊在学校后边不远处的一座抽水站的大坝上。不过,不是想用自己的生命,在龌龊的世界幕布上,画出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而是在仰望苍鹰搏击长空的雄姿。湛蓝而高远的天幕上,那只苍鹰总是孤独的。它时而拍击翅膀奋飞,与高空的罡风一决高下;时而伸展着双翼滑翔,在湛蓝的天幕上,画出一痕优雅的弧线;时而又振动翅膀悬停在空中,像镶在天幕上的一颗星辰。

我想,我得找校长谈话了。我想跟他老人家探讨两个问题:一、我的建议到底合不合理?二、如果合理,为什么不采纳?同时,我想让校长知道,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你不能剥夺我说话的权利。

印象中,校长是个半大老头,是个极严谨的半大老头。有着一张不怎么会笑的、蜡黄的圆脸;眉骨下的皱纹堆里,嵌着一双穿透力极强的、鹰隼一样的小眼睛;时常穿一身黑色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随时都扣得紧绷绷的。上课时间里,经常见他背剪着双手,迈着一双外八字脚,庄严地丈量着他治下的每一寸土地。全校重大的师生集会上,比如开学典礼、学期总结表彰大会等等,极少能领教到他的讲话,他只是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中央的座位上,像一个象征;倒是一些临时的、不怎么重大的学生集会上,比如早操后的集会、升国旗后的集会等等,经常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一个人站在主席台中央,严厉地声讨学生中出现的一些不良倾向,或者歪风邪气。师生们都议论说,他很像个校长。我倒觉得,他要是戴上一顶瓜皮帽,穿上一领皂色长袍,很适合站在旧社会当铺高高的柜台后边。

我是在早读时间敲开校长办公室门的。没有从门底下塞建议信时那种羞怯、慌乱的感觉。只是在举手敲门时,略略迟疑了一下,又在头脑中把想要和校长说的话梳理了一番。得到校长的允许,推门进去后,校长正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上翻着,从老花镜框的上边打量着我。我扯动嘴角,挤出了一脸虚假而僵硬的笑容,赵校长……校长欠了欠身子,问,你是……我说,我就是于文选。

于文选?校长重复着我的名字,一脸疑惑。

就是那个……给你写建议信的学生。

校长仍是一脸疑惑,建议信?

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他压根就没见到那封信?不可能没见到的,那封信是装在信封里的;信封上还写着“赵校长亲启”。要么是他没有看那封信?有这个可能。他们这些人,都忙,忙于开会,忙于应酬,忙于其它说不上名堂的事务。很有可能拆开信后,一见是学生来信,就随手放下了,然后就忘了。但是,他明明在那天的早操后的学生集会后,讲了那么一句很不得体的话语的。这样想着,我耐心地帮助校长回忆道,一个多月前,我从门底下给你塞了一封信。同时,不错眼珠盯着校长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破译出什么密码来。

校长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你去找团委书记王老师吧。

轮到我疑惑了,为什么要找王老师?但是我没有问出口。毕竟是农村里出来的孩子,见了官首先要怯惧三分的。我礼貌地告辞。校长又追上一句话为我送行,他分管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

出了门,感觉自己仿佛刚走出了一个梦境,我抹了一把脸,问自己,就这么完了?又抹了一把脸,就这么给人打发了?继而有些悻恼,心里感叹道,民主的进步,道阻且长啊!望望眼前的小操场,有一两个老师缓缓地走过,显得没精打采的,像走在梦中;一个戴着口罩的校工在清扫着树叶,扫帚抡动的节奏也很舒缓,扫帚芒划过地面的“哧啦”声,显得飘忽而遥远。生活很不真实,一定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又抬头望望天,清晨的天空,依然是那么的高远,不过,色调不正:灰中泛白,或者白中泛灰,蓝色,却是要靠想象才能获得的。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校团委门口。敲门。没有人应声。再敲门,依然没人应声。站在门口发了一阵呆,想,这王殷勤干吗去了?然后怏怏地回了教室。

就在这一天,在教室里,我让“二饼”下不来台。

本来,像“二饼”这样喜欢信口开河的老师,在教室里经常说一些自以为有趣,但却伤害学生自尊的话,好像挺正常的,学生们也已经见怪不惊了。他这一天讲解的,是古文《论语》中的《侍坐》篇,他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想把公西华的志向讲解透彻,可是,绕来绕去的,不但把大家绕进去了,而且也把自己绕进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他伸长了脖子地问大家,听明白了没有?没有人吭气。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恼怒地缩回脖子,说,没听明白?没听明白,就歪着自己的脑袋,向着南墙,冲啊!直到听到“嗵”的一声巨响,你马上就会明白:其实,老师讲的东西并不深奥啊。话说完了,他脸上的表情也疏朗多了,甚至仔细找,还能找到笑意。他为自己的幽默得意了嘛。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笑声,缺心眼的笑声。

一个声音忽然炸响在教室里:老师,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极突兀,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飞蹿出了一只大鸟。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些胆小的女生甚至肩膀都抖动了一下。我也被吓着了。直到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脸上时,我才意识到,刚才的那声狮子吼,源自于我的嘴巴;而且,我已经站了起来,大义凛然得都像是铡刀前的刘胡兰了。

“二饼”一时间怔住了,粗大的喉结,在脖子上慌乱地蹿动了几下,他说,怎么就叫有意思?怎么又叫没意思?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爱民转过脸来,冲我晃动着一根大拇指。在心中,我自己给自己打气说,连校长我也敢跟他论理,还别说你“二饼”了。心里这样说着,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我认为你的话伤了同学们的自尊。随后,我又补上一句,在教室里坐的诸位,每个人都有尊严的。说完后,我感到得意,为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实战最有效的策略——争取同盟军——而感到得意。

“二饼”看着我,近视镜片上有青白的天光,在闪闪烁烁。他扶了一下镜架,说,教室里坐了这么多人,想显示只有你敢跟我公开叫阵吗?好!欢迎!我问你,我讲了这么多,自认为讲得很明白了,可是,满教室里,居然还没有一个听……我截断了他的话,说,韩愈说,所以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同学们没有听明白,老师就应该耐心地讲解,怎么能够冷嘲热讽呢?何况……说到这里,我忍住了我的下半截话,我想给他留一些面子。本来,我这样公开向他叫板,已经够伤他的师道尊严了。这半截话是:公西华的志向,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当诸侯国祭祀典礼上的司仪嘛。你这样一举例,那样一比说,反倒让我们越听越糊涂了。

有几个女生扭过头来,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一些男生表情复杂,大概是嫉恨我出风头了;更多的人,表情木然;爱民则几次三番转过脸来,冲我诡秘地笑。

好!于文选同学,就你敢公开、当众指责老师,好!有气魄!刚才,你的气魄,大家,还有我,都见识了,并且领教了。好,现在,你可以坐下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说这些话时,“二饼”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语气也有些古怪。

我仍然站着,说,话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二饼”用手掌示意我坐下,打断我的话说,我教了近十年书,如果说,学校是监牢的话,我早已经把牢底坐穿了;如果说,学校是熔炉的话,我早已经百炼成钢了。我想,我大概不用一个学生来教我,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好了,请坐下吧,于文选同学。说着,嗓音忽然扬高了八度: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我们应该改正我们的缺点……这时候,掌声响了起来。起初是爱民一个的掌声,显得孤单而冷清。紧接着,有几个男生跟进了,仍然显得不怎么景气。随后,有更多的人昏头昏脑地跟进了,就显得蓬蓬勃勃了。再接着,响声就连成了片,汇成了林,甚是壮观了。

“二饼”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两只手掌往下按着空气,示意掌声停下。这一瞬间里,倒有些国家领导人的风采。掌声终于退潮了,他说,有些在夜间行走的人,本来已经吓得胆战心惊的了,可是,他竟然还在粗喉咙大嗓门地唱着戏文,大家说,这是为什么呀?于文选同学,你肯定知道……说着,满含期待地望着我。

已经落座的我,知道话里有内容,梗着脖子应答一声,我不知道!

“二饼”说,你不知道不要紧,听老师耐心、细致地为你传道,授业,解惑。他这是为了壮胆嘛!自己给自己壮胆嘛!我觉得刚才你那么大声,就有点这个意思。注意,说话的时候,声音大跟声音小是一个效果。声音大,并不代表你掌握着真理。当年被红卫兵小将们批得臭不可闻的万世师表孔子就说过,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记住了,这是经验,也是教训。你,还有你们,以后的道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