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巨人肩膀上
说老实话,“二饼”刚一出任我们高二(三)班的班主任,我就很不喜欢他。没来我们班几天,他就在班上训了好几回话;而且,话里话外,总透着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优越感,好像他出任我们班的班主任,是奉了中南海的命令似的,好像班主任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完全能主宰学生命运似的。天底下总是有这么一类人,倘若授给他一片鸡毛,他习惯于把它当成令箭玩;授给他一丝麦秸草,他喜欢把它当权杖使。“二饼”应该就是这类人的杰出代表。最重要的还是,他在一次训话结束后,好像突然想起了要选班干部似的,说他要先临时指派几个同学出任班干部,待以后他跟大家互相熟悉了,把班上的情况摸透了,再进行投票选举。这样说着,也不征求大家的意见,就开始了乱点鸳鸯谱:伸直了一根手指的手掌,就像搜寻猎物的老鹰一样,在所有同学的眼前盘旋着,把乌纱帽逐一批发了。我当时就觉得,他这样做很不合适,完全不按民主程序操作嘛!而且,他说出口的这样做的理由,也根本站不住脚。心里这样嘀咕的同时,却也有一些东西在蠢蠢欲动了——我坐直了身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正襟危坐;严肃了表情,尽力想显出自己的成熟稳重。眼睛也一刻不得消停,不错眼珠地捕捉着“二饼”手指的动向。记得“二饼”的手指曾在我的眼前,滞留了片刻,也可以说是迟疑了片刻;我当时心就一阵狂跳。随后,那根手指却从我的眼前划拉过去了,在原本无色的空气中,画出了一痕黑亮亮的弧线。这弧线仿佛刹那间,终结了我的所有希冀和梦想。这弧线让人黯然神伤,蚀骨穿心的黯然神伤。这弧线最终烙在了我的大脑皮层上,黑亮亮地闪光。
此后好长时间,我经常躲到没人处,擎着小圆镜照自己的脸。自己的脸也竭力严肃起来,接受着自己的审视。这张脸看起来有些陌生,有些不太像自己的脸: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专注而空洞,像什么都在看、却也什么都没有看见的那种目光,就平添了几分凝重,好像正在思考着某个深邃的哲学问题;两边的嘴角端正、平直,绝没有一边嘴角玩世不恭地翘起来的一丁点痕迹;而且,就是举着放大镜细心揣摩整个表情,也看不出一点显示着不成熟的稚嫩来。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二饼”的手指,从我的眼前划拉过去了呢?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是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某种不好驾御的力量吧?
有这种可能。
从上小学四年级起,我的作文就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来讲解的。爱民经常说,在老师讲解我作文时,我多亏没有尾巴,要不然,尾巴早摇到天上去了,把天都能戳个窟窿来。这样“摇尾巴”的次数多了,我这样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也免不了自命不凡起来。我从来不认为这个巴掌大小的故乡,能盛得下我的未来;我从来都认为,我的未来将托付给暂时还不可知的远方。而且,我经常读一些其他同学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闲书,我想像牛顿一样,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将来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农村里,找不到那么多书怎么办?就偷。要么到镇上的新华书店偷书,要么偷生产队抽水机或电磨子上的铁疙瘩卖钱买书,要么从父母的口袋直接偷钱买书。书读得多了,人就显得怪诞,显得跟农村的氛围格格不入:走在村街上,见了三老四少也不打招呼,而是木然着一张脸,嘴里念念有词的,像个神经病;还要经常对农村的一些规矩、礼数说三道四的,说这个是陈规,说那个是陋习。我哥哥就经常斥责我,是书把脑子读坏了。对这样的斥责,我不反感,反倒觉得是一种赞扬:书能把脑子读坏,说明我已经有了力量,“巨人”赋予了我力量。
尤其是到了高中以后,课程里开设了哲学,我一下子狂热地迷恋上了那几个欧洲的大胡子老头。马克思恩格斯自不必说了,柏拉图、苏格拉底、尼采、康德、费尔巴哈等等,我时常挂在嘴上,因为这几个老头甚至连哲学老师都不一定熟悉,我却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他们的哲学观点、个人生平,甚至他们的老婆的脾性,就好像他们不是我的邻居,就是我家的亲戚。爱民很不喜欢听我说这些,一听我说这些嘴角就挂到耳根子了,唇齿间“哧溜哧溜”蹦出几个字来:好高骛远!我一直疑心,他可能根本就不懂这个成语的含义。但是,班上的女生几乎都爱听我说这些。而且,她们不会摆出牙疼的表情来,更不会胡乱运用成语。上学期的一次晚自习,学校又停电了,校外的镇街上却公映电影,男生们几乎跑光了,只剩下一些女生。本来,冬季常停电,她们都预备了煤油灯或者蜡烛的,但是,那一晚上,她们也好像有些惶惶不安,不想点灯熬油地攻读了,我就找了个由头,跟她们聊开了;她们当然欢迎。先聊了那几个欧洲的老头,再聊了苏格拉底的老婆,说苏格拉底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哲学家,完全是因为他老婆是个泼妇。然后就聊到了人类婚姻制度的变迁。说是聊,其实都是我在演说,她们只有支棱耳朵倾听的份,只有提出一些听着傻乎乎的问题的份。这种感觉真妙,妙得不得了。我刚开始说群婚制度时,就有个女生问我,群婚之前是什么制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无所谓制度,就是像猫啊狗啊的一样,**。那个女生“啊”了一声,很夸张。我记住了她当时的目光,在教室粘稠的昏暗里,她的目光像闪电。也不惟是她,其他女生的目光也熠熠的,亮得叫人终生难忘。有个女生在我语言的间隙里夸赞我说,刚一开学,我就注意到你了,感觉你跟其他男生,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另有一个女生也说,感觉你根本就不像是农村里出来的。其他几个女生笑了,笑得别有意味的。我谦逊地笑笑,说,没什么不一样的。其实,我在心里却说,肯定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嘛!怎么能一样?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二饼”的手指头,从我的眼前划拉过去的原因,并不如我所猜想的,是他在我脸上看到了某种不可驾御的力量。我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有一段时间,爱民跟“二饼”铆上劲了——自古以来,爱民跟所有老师的关系,都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俩人经常在“二饼”的房子“谈心”。天晓得他们整天都谈些什么,只能感觉“谈心”的结果并不美妙,“二饼”此后在班会上先后两次引用了领袖的名言: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跟人斗,其乐无穷。明显传递出了一种磨拳擦掌的声音。
有一回,爱民跟“二饼”“谈心”回来,我们蹲在饭堂外的大槐树下吃晚饭。爱民冷不丁说,“二饼”提到你了。看来,爱民这次跟“二饼”“谈心”应该有点斩获,在吃饭时,他有好几次突然笑出声来;不笑的时候,就是一脸回味的表情。
我问,他说我什么了?能感到自己眼里骤然放出光来。
爱民做出抓耳挠腮状,模仿着“二饼”的腔调说,那个……那个整天跟你泡在一起的……男生,叫什么来着?
我感觉我眼里的光焰在慢慢暗淡下去。一条白色的小虫子,那种软体的小虫子,身子一拱一拱地挣扎着,屁股后面系着一根银亮亮的丝线,从树梢上飘落下来,快落到爱民的碗口了。爱民一筷子打过去,抽断了丝线,把虫子甩到地上。爱民问我,这是什么虫子?我看着那只虫子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子,心里恨恨的,都快半个学期了,居然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见这个老师是极不称职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虫子,不知名的虫子。我想笑。我果然笑了,无声。笑过之后,我问,没说我什么吗?
爱民说,他向我了解你的情况,问你这个同学怎么样。他这样问,完全是想岔开话题。我当时跟他“谈心”的主题是,毛主席的战天斗地精神,尤其是,跟人斗,其乐无穷,是不是跟他老人家提倡的雷锋精神: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互相矛盾?说完,爱民又“咯吱咯吱”扭了扭脖子,看起来,活像童话中那只得意的驴子,就是缺了一个冲天的响鼻。
我盯着那条依然在地上挣扎的虫子,问,还说什么了?
爱民说,我向他介绍你,说我的这个朋友啊,要用一个字来说,就是“好”!要用两个字来说,“真好”!要用三个字来说,“好得很”!结果呢,人家打断了我的话,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说,行了行了!
我重复了爱民的话,说,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