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第二天上午,安小雅陪着刘天奇的父亲,去了派出所,领人。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刘天奇从铁栅栏门里出来了,看见安小雅后,就傻傻地笑着,冲她走来。刘天奇的父亲适时地走开了。

安小雅看着刘天奇的笑脸,目光愣愣地、直直地。恍惚间,感觉那笑容极不真实,比梦境还不真实;那笑容的后面,仿佛还有一张脸,一张极其陌生、极其疏远的脸,一张似曾熟悉的,时常带着盲目的乐观和浅薄的得意的脸。她的嘴角机械地绽开一点笑意,想说一句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瞬间里有一种极其怪诞的感觉:好多人,都在舞台那儿演戏,兴致勃勃地为演戏而演戏,更像是在演绎一场阴谋,不,叫“阳谋”或许更合适些。而她,仅仅是从舞台边路过,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裹挟到了舞台中央,并且,显然还成了女A角。她只好、也只能跟着他们继续往下演,按着别人设计好的情节,和戏路。

刘天奇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这话让安小雅胃部很不舒服。她说,吃点东西吧。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去。刘天奇颠颠地跟在后面。

俩人走在街上。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五月的阳光亮得晃人的眼,也亮得极不真实。人走在阳光里,身前的脚下,就有一截明显矮化了的影子,在亦步亦趋地往前蹿,仿佛是影子拖着人在往前走。安小雅望着自己的影子想,按乡下早先的传说,人的影子就是人的灵魂了。倘若说,人活着,是灵魂拖着肉体在前行的话,这也就难怪人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缓慢、那么艰难、那么沉重了。因为,人的肉体足够沉重,而灵魂却又是那么纤弱。

刘天奇情绪和兴致都很好,仿佛自己刚刚逛了一趟中南海,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在留置室里的见闻:瘾君子们烟瘾发作后,就眼泪鼻涕流着,浑身抽搐着,死狗一样在水泥地面上打滚、扑腾。有个妓女,大概是得了尿道炎,不停地想撒尿,不停地叫看守打开门。看守烦了呵斥她,她就躲在墙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下裤子,往塑料袋里撒。前天晚上,就是我刚进去那一晚上,抓来了一个老头,瘸腿的。你猜那老头犯的什么事?嫖客。在一家发廊干完事后,却没钱给人家,被人家堵在大街上。人家骂他老不要脸,玩完了一提裤子就开溜;他呢,骂人家不遵守职业道德,工作不卖力,老子的宝刀还没出鞘呢……哈哈……结果,俩人都被巡逻的抓了来。哈哈……安小雅嫌恶地想,一个对这些事津津乐道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倘若他沦落到了那种地步,恐怕跟他们会是一路货色吧?又想起父亲的话:人不管怎么活着,都是一辈子。你的问题还在心态上,你根本就没有想着要去接纳小刘。随后就自嘲,这就是我试图要接纳的人吗?天要亡我,奈何!

俩人找了一家门脸不大,却极讲究品位的饭店,要了雅间,点了饭菜。相对而坐。刘天奇涎着脸说,咱们夫妻总算又团聚了。安小雅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饭菜很快就上齐了,刘天奇又点了一匝啤酒,然后煞有介事地说,喝点酒吧,庆贺咱们夫妻团圆。安小雅没有理睬,吩咐服务员打开啤酒。服务员斟酒时,动作拘谨而笨拙,而且倒出了大半酒杯啤酒沫,一看就是个新来乍到的农村丫头。安小雅突然来了很邪乎的兴致,一把夺过啤酒瓶,对服务员说,我来教你。倒啤酒讲究个“卑鄙下流”。什么叫“卑鄙下流”?看着——纯然是逗你玩的那种语调,很夸张。说着,侧了啤酒瓶,也侧了酒杯,把啤酒瓶口虚搭在酒杯沿上,暗黄色的酒液挟着细小的酒沫,就顺着酒杯壁流了下去。酒杯斟满后,杯口只浮了薄薄的一层酒沫。安小雅得意地问,你的,明白?服务员红了脸,腼腆地笑着,点点头,走了。

刘天奇一直看着安小雅的表演,表情傻乎乎的。服务员走后,就笑,你还挺顽皮的,嘿嘿。安小雅龇着牙,也回敬了两声笑,嘿嘿。

看来刘天奇是真饿了,一吃起来就没停过筷子。唇齿间还持续不断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很响亮,很细碎,也很刺耳。多少年了,他吃起任何东西来,都这副德性。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吃得很香甜,也很得意。这似乎与他身上随时都表现出来的,那种全然不知来路的得意洋洋,是一脉相承的。

安小雅一直没动筷子,只在一口一口地呷着啤酒,看着刘天奇扇动频率极高的双唇。刘天奇几次催她吃饭,她都没有理睬。有一次,刘天奇用自己的筷子,夹过一块排骨来,要喂到她嘴里,她动作幅度很大地一扭脖子,躲开了。那副倒霉的筷子在空中静止了一会儿,很是不尴不尬。随后,又不声不响地,把那块倒霉的排骨,放到安小雅的吃碟里。安小雅还是不想吃,她似乎只想欣赏他粗鲁的吃相,只想玩味他嘴里发出的不同凡响的声音,脸上挂着赏玩意味很浓的微笑。有一瞬间,她甚至都疑心,刘天奇的嘴唇里,是不是藏着一台通了电的马达。随后,又大胆假设,倘若刘天奇的嘴巴是泥做的,恐怕早已碎成粉末了。她还总结生活经验,倘若成心要客人饿肚子,那么,陪客人吃饭的最佳人选,应该就是刘天奇了。既而又疑惑,这么多年来,他为了推销保健品,陪客商吃饭时,也是这副德性吗?马上又自嘲了,这么多年里,自己究竟是怎样在这种声响中,熬过来的?她想笑,想放声大笑,但却终于没笑出来。因为她忽然感到心酸,想哭。

好在有啤酒,好在是空腹喝啤酒,她已经有些晕乎了——晕晕乎乎面对这个世界,应该是最好的状态了。她突然对刘天奇说,从现在开始,你每吧唧一声,我就喝一口啤酒,咱们比赛。

刘天奇错愕地望着她,忽然很赖皮地一笑,这毛病怎么老改不掉?我改,我改!说着,夹起一口菜,塞进嘴里。为了尽量不发出声响,咀嚼时,就只有紧闭了双唇,嘴巴就很古怪地蠕动起来。咽下菜后,他居然还很得意,怎么样?坏毛病就是这样改掉的。嘿嘿。

安小雅也笑了,很夸张地笑,说,你知道你嘴巴蠕动时,像什么人吗?像没牙老太太。说完,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飞溅了出来。

刘天奇灰了脸,又埋头吃饭。很快就酒足饭饱了,望着仍在喝酒的安小雅说,今天,跟我一块回去吧。

安小雅望着刘天奇,嘴角咧开来,似傻笑,又似讥笑,就是不吭声。感觉大脑里忽而混沌一片,忽而又异常清醒。真是喝多了。其实这种状态最不好。要混沌就一味混沌下去,偏偏又要清醒一阵子,徒然增加人的痛苦罢了。

耳畔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小雅,你醉了。咱们回家吧。定睛一看,那个似曾熟悉的男人,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脸上堆满了虚假的笑;那笑要刮下来,肯定能盛一脸盆。她猛然记起来,自己刚才是脱了外套的,就赶紧朝自己胸前看了一眼,只见粉红内衣下,两座乳峰扎眼地隆起着 ,如两面招摇的旗帜。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恐慌。

偏在这时,刘天奇的一双手,却不识时务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并且还不老实,手指还在蠢蠢欲动。安小雅霍一下站起来,打开他的手臂,又迅捷地趔开身子,冲他嚷,我没醉!你以为我今天接你出来,就是要跟你一块回去?你以为你叫我回去,我就会跟你回去?凭什么呀?你以为你是谁?

刘天奇涎笑着说,凭我离不开你呀。

你离不开我,我就得跟你回去?你离不开我,我就得把我的快乐和幸福,全部牺牲在你手里?你离不开我,我就得把我的一生,全搭给你?谁给你这么大的特权?你谁呀你?

小雅,你醉了,我不跟你计较。刘天奇说着,又上前一步,把两只手都搭在了安小雅的肩膀上,摇动着她的肩膀说,咱们别吵了,好吧?跟我回家吧。神情、语气都很恳切,都近乎哀求了。

安小雅一抖肩膀,后退一步,挣脱了他的双手,嚷,少跟我来这套!刘天奇,你能不能长点出息?多少年了,你都是装出这么一副龟孙子相,试图用可怜来打动我,告诉你,刘天奇,没门!你能不能另换一种方式?你还有招没招?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看看这些天来,你做的这些事情,发动你能发动的一切力量,围追堵截,十面埋伏!你以为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把我逼回去?告诉你,刘天奇,你逼回去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嚷着嚷着,忽然一阵眩晕袭来,就软软地坐下去了,坐在顺墙摆放的一条长沙发上。

随之,身心都陷入混沌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小雅又苏醒了。是被惊醒的,她感到有人在脱她的衣服。睁开醉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扭曲变形的嘴脸,一张亢奋状态下的男人的无耻的嘴脸。耳畔还分明响着粗涩的喘息声,显得焦躁的男人的喘息声。低头看自己胸前,已经一丝不挂了,两只**傲岸地挺立着,相当不知羞耻。还看到有一只手,顺着她的小腹,探进了裤腰,伸向那片禁区。强奸!混沌的脑海中,突然闪出这样两个极具爆炸性的字眼。她想呼救,扯开嗓门呼救,可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两个含混的音节。嗓子眼太干燥了,失声。她想挣扎着爬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了,都软得快成布条儿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无力感。分明已经身陷绝境。极像某个噩梦——对,是女儿的,也是自己的那个噩梦里的情节。她想哭,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低沉的、古怪的鸣叫。浑浊的泪水涌流。

那男人停止了动作,叫了一声,小雅……是我!分明是慌乱状态下,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听声音明显是刘天奇的。也就是说,刘天奇要施行强奸!凭什么?是你,我就该放弃挣扎,把自己变成一只羔羊,任你宰割?安小雅伸手想抓过桌面上的啤酒瓶子,刘天奇一巴掌扫过去,那只啤酒瓶飞起来,奋不顾身地飞向墙壁,然后,唏里哗啦摔个粉碎,玻璃碎片礼花一样绚烂地绽放。安小雅奋力扬起手掌,想甩给刘天奇一个响亮的耳光,手腕却被刘天奇一把抓住了。他喘着粗气,叫道,小雅!小雅!像**期的母猫在叫春。安小雅盯着刘天奇的手腕,想一口咬上去,脖子却抬不起来。刘天奇稍一用力,就把她死死地固定在了沙发上。然后,他扑上去,重重地压在安小雅的身上,紧紧地吸住了她的嘴唇,深深地把舌头探了进去。

安小雅起初还在挣扎,慢慢地,重又陷入混沌之中。

待安小雅再次醒来时,却看见一个似曾熟识的男人,趴在她**的胸前,眼泪鼻涕长线短线流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一些声响来,谢谢,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