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跟父亲谈过话的第二天,刘天奇出事的消息就传了来。

刘天奇的母亲把电话打到了安家,是大清早打来的。于是,安家就出现了这样一幕:安小雅的母亲眼里噙着泪花,阴黑着脸,扭开了安小雅卧室的门,“啪嗒”摁亮了灯,语气生硬地喊,小雅,电话!然后,抱起胳膊来,不错眼珠地,看着安小雅从睡梦中挣脱出来:蓦然间睁开了双眼,满眼的茫然和惊恐;脸上还有梦的阴影,一群蝙蝠似地乱飞;几缕发丝凌乱地扑在脸上,更显出了一股子神经质的慌乱。

母亲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满了幸灾乐祸,或者叫挑衅。安小雅有些恼怒,问,谁的电话?

母亲说,你接了就知道了。说完,屁股一扭,走了。

安小雅看看身边的如意,她依然在酣睡,就赶紧跳下床,跑到客厅,抄起话筒,“喂”了一声。话筒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是刘天奇母亲的。安小雅问,怎么啦,妈?问过后,又觉得称呼不妥,就又追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刘天奇母亲强忍住哭泣说,小雅啊,天奇被派出所抓走了。他昨晚打牌,跟人打了起来,用椅子把人家砸得、砸得都住院了。他最近老打牌,都输了好几万了……恍惚间,安小雅感觉自己如在某个梦境里,惶惑地望望四周,客厅的壁灯亮着,在墙面上映照出扇面形的橘黄色光晕,也映照得周围的黑暗透亮亮的,营造出一种诡异而迷离的氛围来。父母卧室的灯亮着,父亲可能在吸烟,时不时地干咳几声。母亲又在长吁短叹了,猛然喊一句,我真想跑到深山老林里去!

分明又不是梦境。耳畔还有刘天奇母亲凄怆的声音呢。小雅啊,你还是回来吧,天奇舍弃不下你啊!你走后,亲戚朋友给他介绍的对象,他一概不见啊。你要再不回来,咱这个家,就毁了……安小雅木木地听着。其实是充耳不闻,就仿佛响在耳边的,是一群蝙蝠振动翅膀发出的声音。此刻,她感觉自己太没心没肺了,并且为自己的没心没肺感到吃惊。刚听到刘天奇出事的消息时,她甚至都感觉有些好笑,都快四十的人了,还不知道哪些事应该干,哪些事不应该干,什么人嘛这是!

小雅!小雅!你在听吗小雅?是不是电话有问题?那边的声音骤然尖利了,安小雅应了一声,我在听着呢。那边又哭着说,你回来吧,小雅!哪怕是仅仅看在如意的份上……安小雅拦住那边的话头,说,我再考虑一下吧。那边忙不迭说,好吧。孩子,以前天奇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担待,啊?孩子……安小雅放下了听筒,呆呆地,凝望着墙面上那一团橘黄色的光晕。一时间,脑子里纷乱如麻:哥哥阴阳怪气地说,看看你的法力,不声不响的,搅乱了多少家庭。母亲“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哭着说,小雅……你走了,咱这个家,就散了。刘天奇母亲说,你要再不回来,咱这个家,就毁了……一个漩涡!一个巨大的漩涡!这漩涡要把自己裹挟进去,吞噬进去,直至自己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回到卧室时,女儿如意已经穿好了衣服,她显然已经察觉出了什么事,而且不是什么好事,就乖巧地叠好了被子,摆放整齐了枕头;她自己呢,则站在书桌边,不声不响地整理着书包。见妈妈回来,她小心翼翼地提醒妈妈赶快穿好衣服,小心感冒了。安小雅没有理睬女儿,面朝里坐在床边,又发起呆来。如意替她在睡衣外边,又披上了一件衣服,就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洗脸刷牙去了。

窗外的世界正在苏醒过来。谁家**的母猫在亢奋地嚎叫着,叫声惨烈而恐怖,让人悚然想到,倘若它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有天崩地裂的危险。早起的商贩们,可能在往车上搬运着货物,完全不顾及别人黎明的瞌睡的香甜,吆三喝四的,声音极尖锐。远处,不时有汽车驶过,轰响声隆隆的,深沉而极有力量感,仿佛正在奋力撼动着什么……冗长、平庸、沉闷的一天,就要从这些声响中,开始了。

屋内的气氛有些诡异,有些压抑,有些凝重。前几日那种宽松的气氛——哪怕仅仅是虚假的宽松气氛,从此,将一去不复返了。此刻,母亲显然已经把发生的事情,说给了父亲,俩人不知怎么回事又吵了起来。语气都很激烈,又都压抑着嗓门,所以,在这边听起来,就只能听到“嘁里喀嚓”一片碎响。如意此时应该在餐厅里,吃姥姥为她准备好的早点,屋里倒显不出她的动静。此后,这个家里的日子,将是什么状况,傻子都能想象得到。真想扯开窗帘,推开窗户,然后,坚决果断地,纵身一跃——一个人从三楼坠落下去,会是什么结果?跳楼者死后的灵魂,还是健全的吗?

等屋子里彻底静下来后,安小雅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想必是父亲送如意上学,母亲也跟了去。把孩子送到学校后,他们肯定要一同到刘家去,表示关切,表示慰问,表示雪中送炭的情义。

恰在这时,杜鹃打来了电话。很奇怪了,打来的时间偏早,她的语气也不对头。她问,小雅,我们是好姐妹吗?安小雅应道,是。她又问,一生一世?安小雅诧异道,怎么啦杜鹃?肯定是一生一世。你怎么啦?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那边又说,我老公今天出差,出门早,我是趁他不在,才敢给你打电话的。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没去上班吗?安小雅记起来,是有好几天没在单位遇见杜鹃了。她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怎么啦?那边笑了几声,明显是苦笑,说,我老公不让我上班。安小雅一时间莫名火起,怒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大的权力!杜鹃又苦笑,不是他们有多么大的权力,而是因为我们是臭虫,太弱小太弱小的臭虫,别人要置我们于死地,只须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拈!就这么回事。安小雅问,总该有理由吧?杜鹃说,有啊!很荒唐的理由。很荒唐的理由还要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不,是他妈的吼出来!他是怕我跟你接触,让我跟你绝缘。哈哈,很有趣,是吧?就是那天,我们俩在书库正说话呢,有领导叫我,其实,就是他到单位了,替我向领导请假……安小雅脑子“嗡”的一声,问,为什么?杜鹃说,因为你离了婚,所以,他认为你是个不安定分子;因为他认为你是个不安定分子,所以,怕你传染给我不安定的因素;因为怕你传染给我不安定因素,所以,要我跟你绝缘;因为我坚决、死活不肯答应跟你断绝来往,他就自作主张,到单位替我请假。就这么简单。他妈的,都简单到极点了!安小雅在心里接住了她的话,是的,都他妈的简单到极点了!在世人的眼中,我成了什么人?撒旦?恐怖分子?还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申公豹?我只不过想过我想要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随后,她笑了,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阴冷的气息,就像来自墓穴的深处,来自冰天雪地的南极。电话那边,杜鹃带着哭腔说,小雅,你笑吧,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不体面的老公呢……安小雅挂了电话,很果断。她的笑声戛然而止,也很果断。呆呆地望着对面洁白的墙壁。墙壁上方,闪耀着一团金灿灿的阳光。阳光的表面,软软地晃动着,像**漾的水波。恍惚间,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似曾熟悉的梦境之中。这梦足够怪诞,怪诞得不可想象;这梦足够虚幻,虚幻得无法理喻。

以后,这个世界上,我有苦闷,还能向谁去诉说?我有泪水,还能向谁去流?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我的位置?骤然想起那句名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那个天才作家卡夫卡说的。那么,就让一切障碍都来粉碎我吧!悄悄地,有两行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源源不断地滚落……午饭时分,在饭桌上,父亲对安小雅说,刘家的父母都求我劝你回去……母亲抹着眼泪,接过父亲的话茬说,小刘进派出所,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要是你,就提着盒饭,到派出所看望小刘去!安小雅依旧闷着头,吃饭。父母的话,似乎只是飞过耳边的一只苍蝇。

当天傍晚,刘天奇的父亲打来了电话,直接要的是安小雅接。他说,派出所对天奇的处罚是拘留十五天,还要交罚款。我今天找了人说情,派出所才答应,只要交了罚款,承担了伤者的医疗费,天奇就可以出来。可是,我到派出所交罚款领人时,天奇却死活不肯出来,说是只有你去接他,他才肯出来。你要不去接,他就在里边继续惹事,直到把牢底坐穿……安小雅笑了,甚至都笑出了声,她在心里说,刘天奇,你的手段也太拙劣了。刘天奇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了,小雅,你还是……此后的话,连安小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接完电话,她回了卧室,母亲也跟着进了卧室。就站在她的对面,泪眼婆娑地望着她,说,我要是你,就到派出所去接小刘,跟他回去好好过日子。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你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刘家的亲戚朋友们,也就没什么闲言碎语了。小雅,你到底准备……你吭气呀你!

安小雅愣愣地看着母亲,确切说,是看着母亲翕动的嘴唇,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恼怒了,说,你还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告诉你,残花败柳一个!人家小刘这辈子找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安小雅依旧愣愣地看着母亲,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又像小姑娘似地,屁股一扭,出去了。门在她身后重重地碰合上,发出天崩地裂的一声:“哐!”震得空气也丝丝颤动。谁料,这声响还未落,她却又扭开了门,直戳戳扑到安小雅跟前,手在胸前乱抓乱挖着,悲切切地说,小雅,我和你爸还能活多少年,啊?还是原配夫妻好啊!你……你这是要让我们死不瞑目啊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