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还得住在父母家里。
好在家里的气氛能相对宽松一些。所有的人都在努力。母亲不再在饭桌上抹眼泪了,也不再制造充满火药味的响声了,也再没有突然间喊一句,我都想逃到深山老林里去!反倒对安小雅更体贴了,除了送牛奶和豆浆之外,还时不时地,从街上给安小雅买回一些东西来,要么是药品,柏籽养心丸,或者一些叫不上名堂的妇科用药;要么是书籍,心理学方面的,或者美容养颜方面的;要么是服饰,镶着水钻的发卡,或者街上流行的那种花色的丝巾。
父亲呢,也在尽力缓和着家庭气氛。以前父女间老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在父亲呢,是想保持父道尊严的矜持;而在女儿呢,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现在,父亲经常在饭桌上,跟安小雅没话找话说,说一些接送如意上学路上耳闻目睹的逸闻趣事,聊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问一些图书馆的工作情况;也很注意往她碗里夹些肉啊菜啊的;有时候,还很疼惜地望着女儿说,你最近又有点瘦了,气色也不好。你妈给你买的柏籽养心丸,要按时吃。男人凭吃,女人凭睡,睡好了,你身体各方面都会好的。
自然,没有人提黄杰,也没有人提刘天奇,好像这两个人就不曾叨扰过他们平静的家庭生活。
父母对安小雅的好,让她心里暖洋洋的,只想落泪;也让她心生愧疚,想自己马上就步入中年人的行列了,还让父母这么操心;也让她想到,自己就是长得再大,在父母眼里也只是个孩子;更逼着她想起,她前些日子对父母的不恭敬。只有心疼,落泪。
刘如意这一段时间也很乖巧,一放学回家,就坐下来温习功课;跟姥爷淘气时,也很注意看妈妈的脸色;跟妈妈说话时,也娇声娇气的;还经常给妈妈讲一些书上看来的,或是从小伙伴那儿听来的笑话。说是有只大象,正在游泳池里游泳,忽然,一只蚂蚁气冲冲赶过来,一把揪住了大象的鼻子,把它拎出了水面,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轻轻地把它放了回去,然后,气冲冲地继续往前走。大象当然不高兴了,质问蚂蚁,你干什么?蚂蚁边走边说,我的游泳裤丢了,看是不是你穿了去。安小雅就笑,笑得眼里都沁出了泪花。此后,母女俩一上床,就要温习一遍这个故事:如意突然掀开母亲的被子,粗声粗气问,是不是你穿了我的游泳裤?母女俩就笑,滚做一团笑。自从跟刘天奇在茶秀见面以后,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要说,也真是怪自己,倘若那天他约自己在茶秀见面,自己态度坚决地回绝了他,兴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自己也不会受那么多的煎熬了。凡事难得的是早知道啊。下一步,他还会不会再采取什么行动呢?也不知道,他脸蛋上留下伤疤了没有?父母下一步还会有行动吗?又会有什么行动?这些,都是近几天来,常在她脑子里打回旋的问题。
这天,安小雅跟杜鹃又在书库相遇。杜鹃说她老公最近简直比疯狗还疯狂,整天向她寻衅,她懒得搭理他。看着他张牙舞爪的,就像看一个小丑在舞台上蹦哒;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叫嚣,就像听到了**的猫在叫春;有时候,看见他摔东西、砸家具,她一点都不心疼,就像他在砸别人家的东西,甚至还想自己也跟着砸两件。这就叫麻木不仁,真正心死了的麻木不仁。随后,俩人都唏嘘感叹了一会儿,又纠缠起了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问题。
安小雅问,像她这样孤苦伶仃一辈子的人,死了后还会孤苦伶仃吗?杜鹃说她现在倒宁肯相信有灵魂了,她死后倒要看看,她老公将来是怎样地不得好死。安小雅吃惊道,你可不能做傻事啊。杜鹃又一抖头发,像要抖掉满头的烦恼似的,说,我还没活够呢。况且,我死了,孩子怎么办?所以,我就快快乐乐地活,活得快快乐乐的。我老公越疯狂,我就越快乐,越认为他这是爱我,离不开我。然后,我更快乐。还有一招,我心情不好了,就想世间还有人比我还要水深火热呢。这样一想,我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甜了,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今日三十五,明天就十八。俩人又都笑,风疯傻傻地笑。
随后,杜鹃像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以前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老想提醒你,可一聊起其它的事情,就把这茬给忘了。今天记好了要给你说的。我总有一种感觉,当然,也是从你的性情推测出来的,你离婚后,可能根本就没有和你父母好好谈过一次,比如,你把你的想法呀,你想要的生活呀,跟他们沟通一下。我想,如果你们能好好沟通一下,或许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一步,把你整天弄得要死要活的。还有,你家里目前的平静,我总感觉不塌实,总感觉后边还有更大的麻烦。
安小雅说,谢谢!这个朋友的确不错,在她自己的事情正一塌糊涂呢,还牵挂着朋友的事。还想说一句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锐声呼唤杜鹃。是哪个领导的声音。杜鹃应一声,匆匆走了。边走边说,有空了再聊。
安小雅望着杜鹃走后留下的虚空,发愣。要是当初能跟父母好好交流一下,或许还真不会遭受那么多的磨难?随后又否定了,不起作用的。自小到大,自己的一切想法,在他们看来都是荒诞的、离谱的、出格的,都是要遭到他们反对、嗤笑和呵斥的。自小到大,自己的一切欢乐和忧伤,希望和绝望,梦想和失落等等,都习惯于自己一个人担当,何曾想过要说与他们听?何况,这一次,自己的离婚,在他们看来,本身就是神经病行为。不起作用的……后来,倒是女儿的一番话,鼓起了她跟父母沟通一下的勇气。当天晚上,她给女儿辅导完了功课,母女俩上床睡觉,照例又嬉闹了一番。俩人都没心没肺地笑,笑得极畅快。她试探着对女儿说,妈妈跟你爸爸走到这一步,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女儿收敛了笑容,打断她的话说,妈妈,我也想通了。从我上三年级起,我就知道,你们迟早要离婚。在那个家里,妈妈并不快乐;妈妈不快乐了,爸爸也不快乐;我也跟着受罪,要经常看你们的脸色说话,累。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以后就跟着妈妈生活,想爸爸了,就去看看他……她一下子搂紧了女儿,脸贴在女儿背上,啜泣起来。泪水打湿了女儿滑溜溜的肌肤,就感觉那肌肤滚烫烫的。就在那一刻,她想,是该找父母谈谈了。首先找父亲谈,父亲更通情达理一些。
跟父亲的谈话地点,选在了一家品位相当不错的茶秀,要了最好的雅间。显得有些夸张了。但没办法,只是为了躲开母亲。
父亲如约而至。安小雅要了一壶**茶,给父亲斟上。这时候,她眼眶湿润了,心头漾起热辣辣的凄怆之感。印象中,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主动坐下来要跟父亲谈话,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父亲也显得有些拘谨,目光很柔和,因为充满了感动而柔和。父亲责备她,在家里也能说话嘛,干吗要花这个钱?她笑笑,动情地说,有时候,我看到人家一大家子人,有父母,有儿女,也有孩子,团团圆圆坐在酒店吃饭,说老实话,我就想……说到这里,她都有些哽咽了。
一时间,父女俩都无话。四周很静,静得让人感到荒凉。隐隐约约地,空气中有萨克斯音乐在如丝如缕地袅绕。也多亏这萨克斯音乐了,要不然,人的耳畔响起的,肯定就是白花花的一片蝉鸣了。那更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