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父亲也找安小雅谈话了。那是一个傍晚,父亲把她召唤到了自己卧室。父亲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势坐在**,背靠着床头,两腿交叉着平伸。见她进来,父亲吐掉嘴里的牙签,坐直了身子,挪了挪腿,示意她坐在床边。母亲呢,则蹲在衣橱前,又在翻弄着衣物,大概又在寻找她早先藏匿的钱或存折了。时不时的,嘴里咕哝出一句什么粗话来。
安小雅侧身坐在床边。大致能猜到父亲要跟自己谈什么,心也早已麻木,就把目光投射到窗外。窗外,暮色已经比较浓稠了,一抹夕阳黄灿灿的,闪烁在对面的楼房顶上,也涂抹在那一排白杨树梢上,白杨树嫩绿的叶子就油亮亮地闪光,煞是惹眼。恍惚间,感觉自己如在哪个梦里。这梦似曾熟悉,好像是昨晚做的,又好像是前晚做的,已记不清了;努力回想梦的内容,也是一片混沌。
父亲干咳一声,说,你又走神了。
安小雅扭头看着父亲,等待训示的表情。
父亲说,我让你哥哥今天找黄杰谈话了。目光、语调都很温和。
安小雅感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心里说,你们最应该找的人是刘天奇!他那天要强**,你们也看到了。可是,你们却把工夫花在一个无辜的人身上!随即,她愤怒地质问,你们,凭什么……随着这声质问,有眼泪的碎沫从眼睛里迸溅了出来。
衣橱那边的母亲又咕哝出一串话来,依稀可听见“鬼”呀、“妈”呀的,语气明显很恶毒。安小雅语气很冲地质问母亲,妈,你在骂谁?明显撒的是邪火。母亲站起来,厉声说,你说凭什么?他拆散了我女儿的家庭,害得我女儿有家不能回,害得我外孙女没个完整的家,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说凭什么?没待安小雅有所反应,父亲就呵斥母亲道,我跟女儿说话,有你插的什么嘴?母亲狠毒地瞅着父亲,嘴唇麻利地翻飞着,蹲下身去。嘴里翻出的,肯定是不堪入耳的咒骂了。
待母亲又忙起了自己的事,父亲转过脸来,温和地责备安小雅道,你激动什么?随后又问,想知道黄杰都说了些什么吗?
安小雅说,咱们能不能不拿黄杰说事?
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好,好,你说吧。
你哥问黄杰,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居然不肯承认。你哥又问他,能为我妹妹的未来负责吗?你猜黄杰说什么?他直截了当就说,干吗要我负责?我又怎么能负责?我们只不过是朋友。你听听,这是一个有勇气、肯担当的男人说的话吗?对这样的男人,你能托付终生吗?行了,小雅,你醒醒吧。
安小雅甚至都能看见自己嘴角闪出的笑意,冷笑,很不恭敬的冷笑。她没有吭气,不想吭气。
父亲继续说,你哥对黄杰的底细,已经摸查得很清楚了。你哥跟他谈完话回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说的是,小雅被这个男人给耍了。这个男人老辣得不得了,就是把小雅卖了,小雅可能还给人家高高兴兴数钱呢。这是你哥的原话。据我掌握的情况,这个男人……安小雅冲父亲无力地摆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有气无力地说,别说了,爸。声音有些嘶哑。很奇怪的是,对父亲的这些话,她居然身体有了反应:一波眩晕迅疾地掠遍全身,让她恍然进入一个怪诞的异境。接着,感到浑身倦怠,还口干舌燥。
母亲转过脸来,紧张地盯着安小雅,怎么啦,小雅?要不要喝口水?
安小雅又冲母亲无力地摆手,说,不要了。然后,看着父亲,尽力做出一副坦诚的表情,你们相信我,我离婚,真跟黄杰没有……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能说得来的朋友。
母亲撇撇嘴,咕哝一声,朋友?又开始翻弄衣物。
没待父亲有所反应,安小雅站起身来,说,我累了,想早早睡觉。说完,走了。
第二天晚饭时分,哥哥回来吃饭了。饭桌上气氛有些诡异,除了刘如意,所有人都好像防着安小雅,又好像想竭力讨好她似的——所有人都躲闪着她的目光。一旦躲闪不及,被她的目光“咬”住了,又都对她笑,笑出一脸的皱折来。让人感到他们之间有秘密。而她,显然是被排除在外的,她是一个多余的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件事肯定与她有关。恰在这时,杜鹃的电话来了,她想到自己的卧室去接,就对着听筒,很响亮地叫出了杜鹃的名字。用眼睛的余光,她明显看到,自己手机骤然响起时,自己离开饭桌时,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
杜鹃劈头就问,黄杰下午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你没有接是不是?
安小雅愣了一下,下午黄杰是打过两遍电话来,她当时正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没听见振铃音。回家后,发现有他的未接电话,想打过去问问,哥哥昨天都跟他说什么了,可又一转念,觉得没那个必要;况且,在家里也不方便,就没有打过去。她答道,是呀。怎么啦?
你哥这人怎么这样啊,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可他下午带了两个人,在市政府门口等人家黄杰下班。然后,把黄杰打了!黄杰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就打到我这儿了,让我告诉你。还捎带着让你给你哥捎话:他不会就此罢休的……安小雅扔下手机,旋风般扑到饭桌边。哥哥正在父亲耳边嘀咕着什么,突然感受到她这叱咤风云的气势,并且盯着自己的目光如炬,惊疑地望着她。她尖声问,哥,你下午……你凭什么?话音落地,她迅速瞥了一眼如意。如意正惊恐地望着她。
父亲说,你哥不是成心要打他的,你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不要跟你再来往。可是,那小子嘴硬,你哥才动手的……安小雅又扬起下巴,盯着父亲,是你安排的?
父亲躲闪开她的目光。
母亲呵斥她说,好好说话!
安小雅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飕飕的冷气。
母亲犹疑地叫了一声,小雅……
安小雅突然收敛了笑,盯着父亲说,工作做得挺细致嘛。说完,又旋风般转身,旋风般扑进自己卧室。
母亲紧紧跟在她身后,惊恐地问,小雅,你干什么?
眨眼间,安小雅已经打开了旅行箱,一古脑儿把自己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往里边塞。母亲想拦,被她一把推开了。母亲快步走到门口,冲呆在饭桌边的父亲又是招手,又是使眼色。
刘如意已经冲进了房间,见妈妈收拾行囊,“哇”一声哭了,问,妈妈,你要干什么?你不要我了吗?
父亲站在门口,冷眼看着。母亲胳膊肘捅了一下父亲,示意父亲赶快拦住女儿。父亲无动于衷,依然冷眼看着手忙脚乱的女儿。母亲哭了,声似裂帛,小雅,你要干什么?
安小雅已收拾好旅行箱,拎在手里,伸手拉过女儿,就往门外走去。
母亲“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哭着说,小雅……你走了,咱这个家,就散了……小雅……刘如意也“扑通”跪下了,妈妈,别走!妈妈,咱不走……父亲转过脸去,用粗涩的手掌,抹了一下脸,再抹了一下脸。感觉眼前的一切,像是某个电视剧里的情节。哥哥仍坐在饭桌边,神情有些沮丧。
安小雅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