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家将培风和顾星河一行人安排在偏院,那是一片环人工湖而建的中式别墅,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别墅二楼的露天阳台上,四个少年坐在睡椅上,吃着高级点心和茶饮,沐浴着夕阳和来自湖面的微风,看上去惬意十足,可事实上四人都很焦虑,他们正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

“情况很不妙啊,”章钊咬了一口凤梨酥,“明天参加完成人礼立刻就回去,这么短的时间,能见到秦老师吗?”

“秦老师既然能通过学院病房的电话找上顾星河,肯定有办法知道我们的行踪。”夏鱼说。

“去年冬天在大理,秦老师也是主动找上了我。”顾星河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大理古城是谁都可以去的旅游景点,而公输家却是一个禁卫森严的私人区域。

“我们应该出去走走,”陈诗诗提议道,“你们三个多抛头露面,更有利于让他注意到。”

“诗诗说得对。”夏鱼点头赞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而且这个公输家总给我一种很可疑的感觉,我们四处打听一下,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线索。”

“我就猜到你们不会老实待着。”培风推开阳台的房门。

“哇!老师你太坏了,居然偷听学生的小秘密!”

“我可没偷听,是你们讲小秘密时太明目张胆了。”培风手里拿着四个证件挂牌,“给,宾客证。”

四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培风笑了:“戴上这个就可以自由出入公输家了。”

“真的吗?!”夏鱼眼睛一亮。

“与其让你们偷跑出去给我添麻烦,不如带你们在周边转转。”培风抬头眺望远方,“公输家周边一带在西京也算是有名的景点,值得看看。”

“太棒了!”章钊第一个接过贵宾牌。

培风转而严肃:“先约法三章。一、绝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二、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能使用猎能;三、秦山也好,陈锋也好,永生教也好,你们一旦有任何线索不得擅自行动,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四人互相看看,他们似乎别无选择。

培风打座机电话到服务台,表示想带着几个学生在周边参观一下,接待员立刻为他们安排司机,但被培风婉言谢绝了。

成人礼的正式宴会在明晚,此时整个公输家都在忙里忙外,接待宾客、布置会场,来往的车辆和人员络绎不绝。五人出示贵宾牌,从侧门离开,刚出门就碰上负责会场布置的鲜花公司,一个冒失的搬运工扛着一大箱鲜花和他们撞了个满怀,幸好顾星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然这上百朵从荷兰空运过来的变色郁金香就要遭殃了。

“有钱人就是讲究啊。”章钊艳羡不已。

“郁金香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与祝福。”培风笑了笑,“大概寄托着长辈对子女的期待吧。”

公输家的门外是一条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开阔大道,道路两旁栽满了法国梧桐,其间还立着两排路灯。暮色降临,路灯亮起了耀眼的白光,撑开黑暗,接着整座城市也在华灯初上中一点点苏醒,重新夺回了光明。

沿着道路往外走就是蓝田市区,说是市区和市郊,其实两者之间距离不远,只不过公输家自成一派,闹中取静,与市区壁垒分明,再加上市郊的大片土地及几座矿山都归公输家所有,公输家也就自然地划归到了市郊的范围。

不远处横亘着一条川流不息的车道,车道对面就是街市,车道两边并没有设立围栏,繁荣热闹扑面而来,与这一边的有序和清冷形成鲜明对比。车道中央坐落着一个高高的塔台,塔台上立着一个约三十米高的仿明代建筑,建筑分两层,下层一重屋檐,上层两重屋檐,四角攒顶覆盖碧色琉璃瓦。建筑通体装饰着明黄的彩灯,在黑夜之中绚烂璀璨如画,辉煌漂亮又不失大气和庄重。

“好美啊,白天经过时都没注意到。”陈诗诗说。

“是钟楼吗?”夏鱼问培风。

“对,它叫镇海楼。”培风微笑。

“海?哪里有海?”章钊叫起来。

培风俨然化身为耐心的导游:“这座钟楼始建于明太祖洪武十七年,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传说当年关中平原突发大洪水,死伤无数,然而洪水并非来自江河,而是从一处泉眼喷涌而出,经调查后发现泉眼连通着大海,千百年来一直由一只沉睡的巨型死徒堵着才相安无事,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死徒清醒,一翻动就掀起了巨浪,导致洪水爆发。于是公输家出资修建了一座钟楼,名曰镇海楼。召集众多顶级猎能者将泉眼堵上,又用锁心链将死徒永久地封印在此,洪水这才退去。传说中的镇海楼,就是眼前这座了。”

章钊抬头望去,钟楼上面空****的,没有一个人。下面也没有围墙,对面的市民想要过来只需要穿过一条马路:“这么重要的建筑,也没个人看守,太随便了吧?”

“守门的不是人,而是公输家的威望和强盛。有时候无形的东西比有形的东西更有力量。钟楼的存在只是一个提醒:前面就是公输家的地盘。这对本地市民来说已经是常识,偶尔有游客对钟楼好奇,一见这情况,大多数也退却了。”培风认真地说道。

有时候无形的东西更有力量。陈诗诗听得入迷,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离钟楼更近一些。

突然间她听到有人说话:“这就是镇海楼吗?比想象中的要小啊。”陈诗诗猛地回头——爸爸竟然出现在自己身后!陈锋身旁还站着一个面容阴郁的黑衣男人,他们都撑着伞,站在深夜的倾盆大雨中,刚才说话的就是黑衣人,陈锋没说话,面色忧伤而沉重,两人目光穿过陈诗诗,看向前方的钟楼。

“……诗诗?诗诗!你怎么了?”夏鱼的声音传来,陈诗诗猛地回过神,父亲、黑衣男人和大雨都消失不见了,犹如一场幻觉。

“没……没事……”陈诗诗不知道该怎么跟夏鱼解释,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们可以参观一下镇海楼吗?”

“欸?可以上去吗?”夏鱼看向培风,刚听他那么一说,这钟楼突然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了。

“当然可以。”培风点头,“钟楼本来就对所有人开放,何况我们还是贵客。”

一行人沿着大理石铺的阶梯往上走,不一会儿就抵达了钟楼的塔台。从高处往下俯瞰,蓝田市区一览无遗,与南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同,这里的建筑大多低矮,看起来也有些年头,相比大都市的繁华与生机,它更像一位落败的贵族,骨子里仍有矜贵与气节,却难掩垂垂老态的苍凉,好在万家灯火又为它添上了一丝暖意,这苍凉才不至于侵蚀入骨。

前方的街道人来人往,特色小吃的香味混杂着市井特有的聒噪充斥在空中,背后的公输家也在紧张有序地筹备盛宴,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热闹。顾星河站在这两种热闹的交界处,突然觉得周围升起了一层薄雾,一切都变得有些不真切,他无意识地看着下面的车流,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女孩忧伤的侧脸从人群中一闪而过!

“鹿央!”顾星河大喊一声,跑下塔台,不顾一切地冲进车流。同伴的呼喊,急刹声、鸣笛声、司机的斥骂声不绝于耳。顾星河不要命地穿过马路,几次差点被车撞上,他跑到红绿灯入口,四面八方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可是哪儿也没有鹿央的身影……顾星河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走,巨大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他终于想起来——鹿央不在了啊。

四人慌忙追上去,当他们听到顾星河那一声“鹿央”时,就猜到顾星河一定是认错人了。此刻顾星河的理智重新战胜了情感,他不得不再一次接受“鹿央死去”的事实。如果顾星河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软肋,那就是“鹿央”二字。夏鱼和章钊再清楚不过,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情的培风开口了:“你刚才怎么了?不要紧吧?”

顾星河回过头时,神色已经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认错人了。”

五人回到钟楼时气氛明显不对劲了,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大家草草参观了一下便离开了。

陈诗诗知道自己更应该担心父亲的事,可胸口处真真切切的难过还是占了上风。在陈诗诗眼中,顾星河一直是平静而克制的,他当然也会跟大家说笑,也会在危急时刻高声喊叫,但这不一样,这些情绪仍在高墙之外。可就在刚才,那个叫着“鹿央”冲下钟楼的少年,让她看到了高墙内的顾星河,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动鲜活的顾星河。

陈诗诗的心中酸楚苦涩,还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然后她明白了——她在嫉妒。她嫉妒鹿央,嫉妒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孩。她讨厌这个卑鄙又可耻的自己。她多希望鹿央能够好好活着,如果鹿央还活着,她一定会收起自己所有的爱恋,谨遵一个好朋友的本分,为他们祝福。可是鹿央走了,她内心深处便埋下一颗名为“侥幸”的种子,等她回过神时这颗种子已经长成了一株树苗。她也想过将这株树苗铲除,可是它已经在自己的心尖生根发芽了,连根拔起该有多痛啊。继续放任它生长吗?就算它长成参天大树又能怎样?它注定只能活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永远卑微而痛苦,直到枯萎之日。

夏鱼牵着陈诗诗的手,没有说话。夏鱼算不上一个细腻和体贴的女孩,但她知道,有时候,沉默的陪伴胜于长篇大论的安慰。

章钊跟在两个女孩身后,同样沉默着。他本想说几个笑话逗乐一下,却突然失去了开口的力气。他知道陈诗诗为何情绪低落,他不希望顾星河让陈诗诗难过,可是他又好羡慕他能让她难过。这种难过不是揍对方一拳让对方难过的那种难过,而是蹙一下眉就能让对方难过的那种难过。他多想拥有这种能力,然后永远不去使用。但这种能力是被人赋予的,自己不管怎么修炼也无法获得。

前面三人心思各异,暗潮涌动,走在后面的培风和顾星河则平静许多,男性之间的讲话总是更为直接,培风淡淡地问:“你之前错认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朋友。”顾星河不愿多谈。

“对你很重要吧?”

“嗯。”

培风不再探究,反而说起了自己:“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顾星河微微一愣,没有接话。

培风语调轻松:“小孩子不懂事,会欺负我这样的人。有一次,我被人推下了楼梯——那个推我的小孩差点就死了。”

顾星河抬头看他一眼,“被欺压后黑化”的设定跟眼前的培风完全不搭调。

培风似乎猜到顾星河在想什么,摇头笑道:“因为我的猎能在那时觉醒了。”

“苍青猎能?”顾星河有点诧异,炽金、流玄之类的猎能在觉醒时容易失控伤人,但治愈系的苍青一直都被大家看作是安全系数最高的猎能,没想到也会这么危险。

培风点点头:“当时我倒在地上意识模糊,那个小孩被吓到了,跑过来拉我。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体内涌现出了一股奇妙的力量。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毫发无损,那个小孩却因为颅内出血躺在医院。”

“伤害转移?”顾星河飞快地抓到关键点。

“很邪恶的能力吧?”培风苦笑,“大人都以为摔倒的是他,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只有我知道是自己害了他。”

顾星河摇摇头:“他自作自受。”

培风不辩驳:“从那之后我的猎能越来越强,我身上的伤口几乎都能自愈,这让我感到害怕。我很怕这些本该由我承受的伤害就这样强加给别人,所以越来越不敢和人接触。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不仅可以自愈,也能治愈别人。”

“所以你变得……”顾星河本想说“圣母”,最后改了措辞,“喜欢帮助别人?”

“算不上帮助吧,我觉得这是一种责任。上天给了你一些能力,同时也是给了你一份责任。”

顾星河点点头,有点理解培风的行为了。突然他脸色一变:“等等!你治愈别人的方式也是伤害转移吗?”

培风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孩子如此聪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们在滋水大桥受的伤是不是都转移到你身上了?”顾星河不由得震惊,这个培风,已经不单是圣母了,他这是要当菩萨。

“我的自愈能力远高于你们,所以没什么问题。”培风没有正面回答。

顾星河沉默了片刻,千言万语都汇成两个字:“谢谢。”

“应该的。”

“不,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我谢谢你才是应该的。”顾星河说。

培风略一停顿:“那我谢谢你的谢谢。”

“什么?”顾星河有些不解。

培风说起了其他事:“上大学的时候,我选修过了古代神话课,当时有个同学和我一组,他是一个理科生,对古代神话一窍不通,所有小组作业都是我做。起初他也很感谢我,但时间长了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后来他常常翘课让我帮忙答到,如果我有事没去还会被他埋怨。”

“你不该帮他。”顾星河不认同。

培风摇摇头:“他是因为学分不够才来修这门课的,如果挂科就毕不了业。他家里条件不好,逃课也是在忙兼职。如果我不帮他,他……会很难。”

顾星河不置可否:“所以你帮他修完了这门课?”

培风又摇摇头:“后来我们被举报了。”

“……”

“一个女生向老师反映了这个情况。”培风的眼底忽然温柔了几分,嘴角也有了笑意,“组里的男同学很生气,去质问这个女生为什么多管闲事。我担心他会报复她,赶过去一看,发现被撂翻在地的竟然我组里的男同学,那个女生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看不惯。”

“能理解。”

“不,你误会了。她看不惯的人不是我同学,而是我。”

顾星河沉默了。

“她是第一个看穿我的人。”培风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寂寞,“可能我帮助别人并不是出于什么善意,我只是在成全我自己。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件事,是她让我认识了真正的自己。”

“所以你喜欢她了?”顾星河有那么一点儿理解培风了,鹿央也是这世上第一个看穿他的女孩。

“是吧。”培风大方承认,“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喜欢,反正,跟其他人的感情不一样。”

“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要让你失望了,我们之间没有后续,我跟她连朋友都算不上,”培风耸耸肩,“半年后我的猎能还是被发现了,我加入了猎能学院。去学院的前一天我鼓起勇气第一次约她见面,想跟她告个别。她回短信拒绝了,说懒得洗头。那之后我成为猎能者,一恍十多年过去,我再没见过她。”

“一直到昨天。”顾星河盯了培风一眼。

培风僵了一下,这小子看上去不通人情世故,某些方面的观察力却敏锐得可怕。培风大方承认道:“没错,那个人就是白玖。说实话有点受伤,没想到她竟然把我给忘了。”

“我觉得她没有忘记你。”顾星河说。

“哪里看出来的?”

“不知道,一种感觉。”顾星河想了想,“你昨天应该留下她的,至少应该告诉她你的心意。”

培风露出一副老生常谈的长辈模样:“告诉她又能怎么样?生活又不是言情剧,等你长大了就知道……”

“跟这个没关系。”顾星河打断道,“她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培风哽住了。

顾星河抬头看向夜空,天上灰蒙蒙的,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那个我认错的对我很重要的人,已经死了。”

培风微微吃惊:“对不起。”

顾星河兀自往前走:“有些话,明明就在心里,可就是说不出口。你总是想,等以后再说吧,等我变得再好一点,等时机再成熟一点,反正时间那么长。可是时间那么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它永不停歇地朝前走着,如果有人停下了,它也不会等待。”顾星河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培风,“我很后悔,现在还是很后悔,以后大概也会一直后悔。希望你不要成为我。”

培风有些难以置信,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会说出这么真挚的话,并将自己深深打动。他一定非常非常喜欢那个女孩吧。

“谢谢你。”培风下定了决心,“等这次事情结束,我就去找她。”

“嗯。”顾星河淡淡地笑了,很奇怪,明明是别人的事,可他却觉得自己也被救赎了一点点,仿佛只要培风来得及,平行时空中的另一个顾星河,也一定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