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霖儿没有起身,只是看着她,过了三年,这位亲姑姑像是老了五六岁不止。阮霖儿端着茶杯,叫徐嫂往边上看座,陶艳萍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看着今时不同往日的阮霖儿,怯生生叫了一声:“霖儿。”

“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阮霖儿看着她眼眶凹陷,像是精神不足,皱纹也开始明显了,好似开得正好的花朵过了盛期,以后只能慢慢枯萎凋败。阮霖儿道:“你一心一意找到这里,不会只是来看望我的吧?”

“霖儿,我去金香玉找过你,这几年我都去。”陶艳萍忽然一下子抓着阮霖儿的手,激动地说道:“可是,你一直不见我,后来我才知道大嫂已经去世了。”

盛夏刚刚到了尾声,天气还很热,但陶艳萍的双手就跟从冰窟拿出来的一样,手指手心冰凉,让阮霖儿心里很不舒服,她一下子挣脱出来自己的手。

“你好像说错了吧?”阮霖儿眼神带冷,如同清晨微冷的露珠,她不客气地说道:“是你知道我唱红了,所以才知道我母亲去世了,而不是你知道我做了歌女,才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要是我没有唱出名堂来,恐怕我们是在工厂累死还是在歌厅被压榨死,你都会不闻不问、一概不理。那天把我们母女轰出门你就决定了跟我们母女老死不往来,你怕我们丢了你阔太太的面子!”

“霖儿,一开始是我不对。”陶艳萍一下子就哭出来,拿出手帕不断擦眼泪,说道:“但是你不知道,你们来新加坡之前我也是举目无亲,我凡事要靠我自己。我丈夫一向注重门面,不喜欢跟小市民接触,如果那天被他看到你们投奔我的穷酸样子,一定会对我不满,我早就跟他说我家里没有亲人了。”

“够了,你来这里到底想说什么?”阮霖儿打断她。

“我丈夫得了重病,与我又不是合法夫妻,原配太太带着儿女上门要分家产,要把我扫地出门。”陶艳萍声泪俱下:“我偏也这时候得了胃肠病,刚做过大手术。我无处可去,只好厚着脸来找你,霖儿,我不敢求你养活我,只求你给我指一条活路。”

阮霖儿知道,姑姑这个丈夫比姑姑大二十岁,六十出头,又有重病,怕也是活不久的年纪。

“那么你当初,把初到新加坡人生地不熟、吃饭睡觉都没有着落的我跟母亲赶走,给了我们活路吗?”阮霖儿一下站起来冷冰冰盯着她,桌子被碰到,茶杯里面的清茶一直在晃动。

陶艳萍也跟着站起来,面上有些彷徨跟凄然的神色,说道:“霖儿,若是我真的那么狠心,当初就连花园洋房的大门都不给你们进去。我虽然一心顾及自己,但还是见了你们,给你们指了路,让你们去工厂,不然你们哪里那么快找到工作?我是赶走你们,但我却叫下人在后面跟着你们一路,看到你们立刻去了工厂才放心。”

阮霖儿眼睛一闭,潸然泪下,抓着拳头,浑身发抖。

“你父亲不是好东西,早早父母双亡,你父亲做主逼着我嫁人,熬了几年我逃到南洋。”陶艳萍也哭得肝肠寸断:“我命比纸薄,心比天高,一心要找个更好的男人,可就吃饭这一点就把我给难死了。谋生太苦,我又有点年纪,不想做妓女,只好做了别人的小老婆。霖儿,你们初来新加坡起码还能去找我,可我初到新加坡时能找谁?我的恐惧跟艰辛,你又能知道吗?”

阮霖儿听到这里,睁开了眼睛,说道:“你不容易,母亲去世后我独自一人在那种吃人的地方日夜谋生难道就容易?你不愿做妓女,难道我天天在男人的眼皮底下卖笑卖唱就很容易?不必说了,人各有命,我也不再计较之前的事情,你走吧!”

“霖儿。”陶艳萍想必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哭得心力交瘁:“新加坡的工厂多如牛毛,我承认,即便不是我,你们也不会饿死。但是我千不好,万不好,总还是有一日的好处,你不想想你是怎么去的金香玉?”

“自然是我母亲让我去的,与你有什么关系?”阮霖儿想也不想,回了这一句。

陶艳萍摇头:“不,其实你母亲后来又来找过我一次。她说你这辈子不能毁在工厂里,你与别人不同,你注定会是发光的金子,她求我另外给你找出路。”

阮霖儿一下瞪大了眼睛,这事情母亲从未跟她说过。

“可你是个乡下的年轻女娃子,哪里有好找的出路?我问你在海南都会什么,你母亲说你会唱歌。”陶艳萍哽咽着,好不容易等心口喘过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我丈夫常去金香玉听歌,跟我说过那里要新找一批歌女,我就对你母亲说了。”

阮霖儿一听,脚底一软,差点瘫软在地上,她脚步踉踉跄跄,手扶着旁边的葡萄架子,眼神空洞无力,指甲却死死掐进木桩子,连疼痛也似乎不晓得了。

“这么说,我能有今天,还要感谢你?”阮霖儿冷笑道,眼泪已经滚滚落下,她狠狠说道:“我能有今天,是我一路厮杀惨烈、在冰火交迫之中闯出来的,与你无关!我是你的亲侄女,你却能叫我去歌厅卖笑,倘若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舍得叫她出卖色相跟歌喉于人前?”

“霖儿,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陶艳萍一下子上前抓着她的胳膊,哭喊道:“我错了,经过打击,我才想重新过日子,霖儿,你就给我一条活路吧!”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阮霖儿一把推开她:“你既然惧怕辛苦给人家做了小老婆,如今又怎么受得住自力更生的苦?你我名义是亲人,但生来就跟路人无异,我不想再见到你。若我不是当红歌女,只怕你就算落魄至此,也还是看不起我!”

阮霖儿不等陶艳萍开口,马上叫徐嫂送客,并且交待道:“今后不许她进门,我并没有这样的福气,在这还有一位姑姑。”

徐嫂在边上听了半天,又是心酸又是气愤,听到阮霖儿发话,赶紧上前把陶艳萍拖走:“我说你呀,当初给我们小姐帮的那点忙压根就跟没有帮一样,小姐是金子,少了你迟早也会发光,亏你有脸上门,走吧!”

“霖儿,我写过几封信回去海南,可是都没有回信。”陶艳萍被拖着,不得不走,可是她挣扎回头,流泪说道:“你父亲真的只是被砸昏而已吗?说不定他已经死了,霖儿,我真的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阮霖儿抓起桌子上的杯子一下子摔在地面上,对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叫起来:“你滚!我宁愿只身一人活在这世上,受尽这世道的无情,也不想再有你们这样的亲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结局,我的命也是我自己的结局!”

阮霖儿靠嗓子吃饭,一向对嗓子费尽心机保养,平常从不会大声说话,也不会突然变音,这一次如此不管不顾,可见已经对亲情失望透顶,觉得人生凉透。

陶艳萍还想说,徐嫂看到阮霖儿已经情绪崩溃,操起角落的扫把一路将陶艳萍赶出大门:“我说,你就要点脸吧。得不到家产,你丈夫总给你留了吃饭的钱,再不济,你去给人家看孩子去做饭,总饿不死你,别再来了!”

大门关上,徐嫂赶紧回去看阮霖儿,看到她已经瘫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徐嫂过去像是搂着女儿一样搂着她,跟着哭出来:“小姐,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一层苦。放心吧,这儿有我呢,她不敢再来了。”

“徐嫂,我太狠心。”阮霖儿心口像是烧着一团火。

“小姐,你别听她装可怜,她是过惯了富足日子,受不住清苦日子才提前来的,她还不到饿死那地步呢。”徐嫂说道:“我这把年纪什么人都见过,你呀甭理她。我老婆子真是心疼你,年纪轻轻的,苦的时候没有人关心,现在好过了,个个都回头指望着你。”

哭了好几回,徐嫂扶着她回房间休息。原以为身体上可以彻底休息,放松一下,谁知道请假几天也不得安生,心里比身体更加累,阮霖儿哭累了,睡得迷迷糊糊。

半梦半醒,梦中总可以看到故乡的情景,父亲、母亲和她,还有一望无际的稻田跟海浪,稻田跟海面之上是圆圆的白色月亮,伴着浪花跟涛声洒下银光,偶尔会有白鹤的影子飞掠而过。

白鹤,阮霖儿一下子想起了周钰鹤,像是想起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往后余生里,她的人生只望着他而过了,他是她这一生唯一最真挚温情的念想。

梦中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为自己擦去热汗跟泪水,阮霖儿一下抓着那只手,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周钰鹤,这不是梦,他就坐在她的床边。

“钰鹤。”阮霖儿在梦中也哭泣,一身热汗淋漓,她看到他深刻的眼眉正目不转睛看她,一下坐起来。

“我忙完了事情,想起你,忍不住来看看。”周钰鹤伸手摸着她的额头,再抓着她的手:“徐嫂说你一直哭得厉害,到底出了什么事?”

阮霖儿吩咐过徐嫂,以后只准给周钰鹤开门,徐嫂就记下了。周钰鹤听说她哭得厉害,顾不得许多,直接进了她房间。

“没有,没事。”阮霖儿轻微摇头,忽然感觉有些冷意,双手抱着肩膀低头,好不容易才喘匀一口气,抬头幽幽说道:“你来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钰鹤见她一双眼睛藏着星辰的光,神色却黯淡,不禁靠近,“你告诉我。”

“只是一些家务事。”阮霖儿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难过的表情,直转过头,看到窗外的天完全黑了,就要下床:“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要在意这些小事。你吃饭了吗,我让徐嫂给你做点海南小面。”

周钰鹤站起来,一把抓过她的肩头:“你看着我。”

“在我眼里,你的事没有大小之分。”他说。

阮霖儿终于也忍不住要在他面前放下坚强的武装,她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在自己的闺房,于是说道:“下楼去,我们去后院看星星,我慢慢告诉你。”

后院挂着的几盏壁灯亮起来,照着葡萄架子跟满院子的花草,阮霖儿跟周钰鹤坐着喝茶,她觉得自己现在才缓过劲来,周钰鹤一直等她把事情说完。

因为心痛,她几度中断,缓一缓,又继续说。

说完了,阮霖儿便眼中有些哀婉,淡淡笑道:“我早说过,我身上说发生的这些事在万千下南洋的华人当中毫不出奇,说了也无趣。但只有一点,我无法原谅自己。”

她接着说道:“没有人比我母亲更加了解我的价值,当年她在牛车水当着众人的面那样取笑我,给我难堪,是想要断了我的退路,让我一心一意去唱歌、去发光发热。她一向要强,却肯为了我,背地里再去求姑姑。”

周钰鹤握着她发凉的手,说道:“霖儿,你母亲最希望你出人头地,别的事,你母亲不会在意的,你误会了她,她也不会在意的。”

“我曾自作聪明,讨厌母亲的粗俗,总觉得我比她文雅干净。”阮霖儿看着天上的繁星,红了眼眶:“当母亲去世后,我完全一人独自面对所有的事,才知道母亲的不容易,若不是那么野蛮强势,她不可能带着我走那么长远的路,是她给了我今天。”

“你的好日子才开始,不要太难过。”周钰鹤的手指抚过她手腕淡淡的疤痕,轻声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世吧?”

阮霖儿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眼神坚决,对他摇头,开口说道:“我在意的是你的人,跟你的身世无关。不管是十年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都只是你。”

周钰鹤笑笑:“这么说,你是听说过的。我只想让你知道,像我这样连生身父母的样子都记不住的人,你经受的那些亲人间的伤痛,对我来说却是一种福气。”

“我答应你,不再想了。明天是我母亲忌日,我要去拜祭。”阮霖儿见他安慰自己,又见他说起身世有几分低落,便转移了话题:“你怎么会忽然过来找我?”

“我想跟你约时间,但你总是说不好。”周钰鹤笑了:“所以我就不打招呼过来,我明白,你说不好,是不想太过刻意。”

“那么,你的事情都忙完了?”阮霖儿认真问道。

周钰鹤点头:“没有什么大事,都忙完了,我喜欢吃你这里的东西,这儿太清静,真是惬意。”

他说得波澜不惊,阮霖儿便相信他只是处理一些工作上的日常事情,其实,当中的玄机比她所想的深了去。

周钰鹤如今也开始脚步踩在风浪之上,下一步是淹没在风浪里,还是真能凌驾于风浪之上,还在博弈。

周谦礼跟俞子美达成一气,派人去调查司机的事情,又开始调查周钰鹤最近接触的人,已经去了外地好几个工地打听,这些事情周钰鹤只装作不知,其实心里都有数。

在周谦礼查出端倪之前,周钰鹤要给周谦礼猝不及防的一个回击,司机才算没有白死。而周钰鹤的计划也在进行之中,现在他最担心的,还是阮霖儿,毕竟司机的死,她在当场。

“当初你跟方先生打赌,赌我会去方氏还是周氏,赌注是什么?”阮霖儿的心里压力慢慢变轻:“我一直都想等你愿意告诉我。”

“方兄是生意人,我的赌注,当然是让利给他。”周钰鹤坦白道:“其实,我赌的不是你来周氏,赌的是你会来我身边,赌的是,你真的是当年的陶未雪。如果你真是,你会来的。”

阮霖儿笑而不语。

“后来,司机出了事,我更加希望你在我身边,我想要护着你。”周钰鹤眼中有星辰的光亮:“你来周氏,我正巴不得呢。”

“过两天,我先去方氏看看,答应了方先生,不去总不好。”阮霖儿道:“之后,我再去周氏。”

“你不觉得很冒险?”周钰鹤问道:“若是周氏给不了你要的前程,你很可能是自毁前途。”

“如你所说,我去的不是周氏,去的是你身边。”阮霖儿道:“拿自己的人生冒险,的确很愚蠢,但我渴望抓住人间真情。这份渴望让我做出一个决定,叫做孤注一掷,我要抓住所有靠近你的机会,不再让自己错过跟后悔,这是我最后的任性。”

好一个孤注一掷。

周钰鹤立刻获得了巨大的幸福感,内心震悚着、微微轻抖着,与她相视而笑:“我觉得,会连上天都羡慕我。”

“我不会再期待比与你重逢更加好的事情了。”阮霖儿眼泛泪花,又甜蜜一笑:“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任何苦难,也不怕自己只是一介歌女,我想要正对这份感情。”

海南的特色粽子,用柊叶包裹,一个粽子就有一斤重,里面的馅儿放着红烧肉、腊肉、咸蛋黄、烧鸡腿等,慢慢是叶子跟糯米的清香,还有肉和蛋黄的鲜味。

周钰鹤只尝了一口,便非常受用:“真好,这样才有家常的小温暖,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吃饭真难得。”

“你长得这么讨人喜欢,周老先生一定对你很好。”阮霖儿回忆起来:“当初在海南,很多人都说你穿着白衣服站在海水边,远远看去,真如同白鹤一样。”

“父亲是疼我。”周钰鹤忍不住笑了,细细说道:“但是父亲也很忙,跟我吃饭的时间也有限。吃饭的规矩很多,是不许说话的,每次家里人一起吃饭,都是冷冰冰的一样,吃饭各自散场。”

“周家的事情,你愿意说我就听,你不说,我也不问。”阮霖儿道:“过了十年你心里还记得我,我就知道你离十年前那个纯良的少年不远,只要你不骗我、不伤害我、陪着我,我就知足了。”

“人总有初心。”周钰鹤道:“你我的初心都未变。”

阮霖儿的心伤完全好了一样,她说,“我从未在人前哭,今晚在你跟前落泪,可见你不是外人了,今后不管我在不在家,你得空便来吧,让徐嫂给你做点好吃的。”

周钰鹤上前拥抱她:“我来了,就不想走了,这儿叫我心安,没有了外面的尔虞我诈,只有诗酒田园。”

阮霖儿搂着他的后背,将脸蛋埋在他结实温暖的肩膀:“我也不想跟你分开,但你不是只有儿女情长的小男人,你是有所为的大丈夫,不应该只在我这里。”

“找个时间,让父亲见见你。”周钰鹤忽然道。

阮霖儿一下松开他,说道:“不,我不想那么远。”

“好吧,我说过万事尊重你。”周钰鹤道:“早点来我身边吧,在金香玉的事情若是有麻烦,随时找我。”

“我不要依靠你。”阮霖儿微笑道:“我会办好的。”

“你孤注一掷来我身边,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责任了。”周钰鹤感慨万分:“这责任,我想要扛着一辈子。”

阮霖儿换了调皮的脸色:“这算不算你的承诺?”

她这神色叫周钰鹤想起了救她那晚,她一副镇定自若的轻快,于是他也笑了:“算,当然算,一诺千金。”

“千金太少,我眨眼就能给你。”阮霖儿道:“一诺一生,可不可以?”

“好,就依着你。”他拉住她的双手,感叹道:“你这几天不在金香玉开唱,新加坡已经乱了局面。”

“管他呢。”阮霖儿毫不在意,“我再不想浓妆艳抹,再不想为别人唱。我只想素面朝天,只想唱给你听。”

周钰鹤果真来了兴致,他说:“我只看过你在台上唱歌,从未听你私下唱过。”

“你想听什么?”阮霖儿歪着头问道。

周钰鹤想了想:“听你当年唱的小曲儿,可以吗?你现在的歌,跟当年的有了很大差别,但都一样好听。”

“这个容易。”阮霖儿说着,慢慢动情地哼唱起记忆中的海南小曲,小曲里面饱含情愫,让人一听心就找到了归属一般,在她充满乡情的轻柔歌声之中,周钰鹤似乎再次见到了海南茫茫的海面跟白鹤高飞的海滩,见到那高远蔚蓝的天空跟广袤的土地。

周钰鹤突然一下子想起来,当年他每次听过阮霖儿唱歌之后,深夜总会用被子蒙住全身咬牙哭到大汗淋漓,唯有她的亲切歌声,能让他想起自己的凄苦,也唯有她的歌声,能暂时抚慰他的难过。

他一面痴痴听着,手心似乎潮汗,阮霖儿本是跟他拉着手,这时候不得不停下,好奇问道:“你怎么手心出汗了?”

“让你给吓的。”周钰鹤收回自己的手。

阮霖儿不相信:“我唱得这么难听,把你吓出汗了?”

“是。”他笑道:“这些年我总想起海南,但都不如在你的歌声里看到的真切,你说,你的歌声叫不叫人害怕?”

“你不爱听?”阮霖儿追问。

“爱听。”周钰鹤回答。

阮霖儿便说道:“以后再唱给你听,我从没私下这么给一个人唱过。”

“你没事就好了,我该走了。”周钰鹤闻着满院子的花香,站起来道:“若是你见了周家的花园子,会喜欢的。”

阮霖儿一听就笑了,说道:“实不相瞒,当年你送我茶花,我对你有过好奇。于是有一天,曾经偷偷爬过周家的院墙,没有看到你,却看到了满院子的茶花。”

周钰鹤先是一愣,见她有羞赧也有坏坏的小心思,随即朗声笑起来,言语之中是透不尽的宠溺:“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干得漂亮!”

亲姑姑带来的伤痛,因为周钰鹤的探望而消失了。

第二天是母亲的忌日,阮霖儿准备好了庙里所需要的东西,在庙里待了很长时间。想起亲姑姑那些话跟母亲的万般好处,阮霖儿一哭再哭,徐嫂劝了几次才回去。

下午的时候,阮霖儿去拜访了孔师傅,说道:“师傅,我决意转投唱片公司了。”

“金香玉呢?你不在那里唱了?”孔师傅手里摆弄着乐器,很惊讶。

“我不能在歌舞场唱很久,过了几年我年纪大些,就会被更加年轻的歌女挤出位,这一行是残酷的。”阮霖儿仿佛已经可以预见未来:“我必须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转投别的地方是一次风险,但我不能困在原地等死。”

“我支持你,但是,金香玉的合约呢?”孔师傅关心地问道:“你不是还有一年才到期吗?”

“这个,我自有解决的办法。”阮霖儿道:“我心里烦闷,可这唱歌的事情也只能跟老师倾述一二。”

“从声乐上来说,登台献唱比较考验真功夫,但是原音容易失真,也不能保留。”孔师傅道:“唱片能保留你的声音,便于推广流传,而且能让你的音色趋于完美,不能说是一劳永逸,但真的比你登台要轻松,而且获利良多。”

“既然师傅也支持,那我更加有信心了。”阮霖儿给师傅留下两瓶子好酒,起身告辞。

孔师傅忽然问道:“那晚陪你过来的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小爷吧?”

阮霖儿一听,知道师傅常看报纸,也不否认,笑道:“真是瞒不过师傅所有事。我知道师傅一向将名利看做浮云,不爱与权贵打交道,所以没有介绍他的身份。”

“抛开他的身份不说,他当真是个当世难得的翩翩佳公子,谦和诚恳、博学雅致。”孔师傅翘起大拇指,直赞誉道:“你看人的眼光果然非常精准,这一见面,他又跟外头传言里的不同。”

“师傅是个明白人。”阮霖儿开心,转身离去。

回到河畔小筑,徐嫂忽然说有位很年轻、声音很有气质的小姐打电话来找阮霖儿,阮霖儿便奇怪:“除了金香玉的人,谁会打电话找我?”

“我不认识。”徐嫂说:“她说,她等一会还会再打过来的。”

阮霖儿便先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楼的时候刚好就接到了电话:“你好,哪一位?”

“阮小姐,我是余庆。”余庆娇媚的声音笑岑岑地从电话那一头传来,带着她记者职业的利落,又带着些一贯的懒洋洋腔调,让人一听,眼前似乎见到了余庆艳丽又高傲的笑容。

“余小姐,你怎么会有我这里的电话?”阮霖儿有些惊喜跟意外:“请问有什么事情找我?”

“小爷给了我你的电话。”余庆笑得很是意味深长:“阮小姐,我请你去郊外游玩,你愿不愿赏脸?”

阮霖儿一下子明白了,周钰鹤怕她心事解不开,所以让余庆出面。她说道:“余小姐太见外了,这么盛情邀约,我岂会辜负了余小姐的好意?”

“那么说定了,后天早上,会有人接你。”余庆补充了一句:“叫什么余小姐?叫我余庆好了。”

“余庆姐,谢谢。”阮霖儿满心感激:“我一定赴约。”

“等你。”余庆那边一下挂了电话。

阮霖儿并不知道余庆约了多少人,到了那天是余庆跟一帮人开车到河畔小筑接她,不用说,地址也是周钰鹤告诉他们的。

阮霖儿一看,这些对她和善热情的人她都有印象,就是在牛车水的茶楼里面,跟他们一起喝过茶的,其中的报社孙总编、建筑设计师陈元棠、路女士等七八个人,连费医生也在,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唯独不见周钰鹤。

“余庆姐。”阮霖儿见惯了大场面,此刻却有些拘谨,“咱们这是去哪里?”

“上车就知道了。”余庆拉着她上车:“跟我们在一起,保证你少不了一根头发,小爷有事,后脚才到。”

车子朝着郊外的盘山公园开去,这是在山脚下新开发出来的一出游园,专门接待有身份的人来此娱乐。设有鹿苑、球场、泳池、赛马场等,风景开阔,站在盘绕在山脚的公园林荫处,可以眺望整个山脚远方的新加坡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