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沿着秦淮河踯躅前行,飞虫多又猛,树木草丛都散发出寒浸浸的气息,暗夜藏着无数秘密。
她从未走得这么心慌,手里的灯笼吹了又吹,却只引来飞蛾无数,一小滩光芒只能照见脚下一点点,前方有多远,她不知道。
手心里沁出一层汗,来时是俞景泰陪伴着她,她不觉得有任何可怕,而此刻她只能不停为自己鼓劲。
一阵夜风吹来,她手里的烛火熄了。她有些慌乱,黑夜忽如其来吞没了一切,包括她。
她站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在黑夜中,耳朵忽然特别好用,她听见夜风的声音,听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见了蛙虫鸣叫,还有鸟或者蝙蝠掠过她的头顶。
她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从未这么害怕过,即便在柳家出事之后。
如果能有一个人陪伴多好,哪怕是俞景泰。
一小簇火苗自黑夜中亮起,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靠过来,俞景泰手里拿着一柄羊角灯笼走到她面前,她眼前一片模糊,想要说点什么,他却只是默默地将手里的灯笼塞到她手里,就飘然远去。
她手执着灯笼,看着不远处的他,那一小团微光照亮着他的身影,像是一个引路者,照亮她前进的方向。那一夜他们没有在说话,秋云默默跟着他的身后回到了万花楼。
秋云一夜未眠,她翻看手里的佛经,不停地念诵。
她信佛了,自七夕后,她就开始每日研习佛经,这本佛经也非比寻常,虽为手抄却做的极为考究,书页纸张都是上等御用,外面还套了个一个蓝缎布袋。
秋云不仅默念经文,还逐字逐句按照书中抄写,每日一早就早早起身,沐浴焚香后开始抄写经卷,一写就是一天。
她点的檀香,香气经久不绝,夜里即便有客寻芳而来,见这屋中素净,弥漫着檀香气,桌子上还有未抄写完的经卷,顿时兴趣全无。
金不换气恼不已,却不敢开口得罪她,她现在是万花楼唯一的支柱,只淡淡说了两句,也就随着她的性子了。
秋云吃准金不换现在不敢开罪她,更加肆无忌惮,闭门谢客每日只抄写经文,仿佛脱离凡俗的出家人。
俞景泰再也未来,直到听说万花楼失火,他打量她无事,面色也淡淡,一捋缰丝翻身上马走了。
秋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不用力按住,心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万花楼重新开张的那天,金不换着令小耗子买最大的炮仗,请最好的锣鼓狮子,要闹到两岸皆知。
离奇的是,小耗子跑折了腿也没买到一根炮仗,更别提锣鼓狮子,都早早预约了出去。
金不换脸黑得像炭一样,吉时已到,然则门庭冷落,人迹稀疏,发出去的帖子如泥牛沉入大海。
由于银钱不够,万花楼修葺得大不如从前,窄窄的黑色门柱上挂着短薄的一块匾,上面的字未上金粉,暗得发黑。
这次大火趁机跑了大半的姑娘,剩下来十几位姑娘们,都穿上能找得出来的最艳丽衣裳,涂脂抹粉站在冷冷清清的大门前,像夏天上新年画,引人发笑。
不多时,街那边鞭炮声响彻两岸,锣鼓喧天,只见不远处一座新的楼宇正在挂彩开业——天香楼。
也不知陈凤歌使得什么法子,在万花楼斜对过买了座楼,翻新修葺一新,也选在今天开业。
那座楼修得豪奢,楼分三层,四面高台雕栏画栋,盖的一色琉璃瓦,重角飞檐每个都挂着长长的红灯笼,朱漆大门上龙飞凤舞的“天香楼”三个字隔得老远也可以看见。
屋内高朋满座,桌几板凳一律铺着簇新的丝绸褥垫,桌子上摆满琼浆玉液,水晶盘中盛的是鲍参翅肚,力求豪奢。
屋子里的姑娘们皆画着最新式的菱花妆,个个身着新衣新裙,香粉气味几里外都可以闻到。
人群里,又有伶女舞动妙曼身姿,舞态蹁跹,似彩蝶纷飞。
歌者音出天然,慢拍红牙,与纷乱人群中字字清晰送入耳畔,只觉得缠绵之意无尽。
陈凤歌一身簇新的大红通花绣裙,珠翠堆盈,宝髻堆云,站在众多年轻女子之中亦不输颜色。
她站在高楼处俯首低望万花楼,笑意盈盈剥着手边新炒的板栗,吩咐下去把万花搂门前的客人全部截过来。
金不换满脸堆笑,竭力招揽路过门口的客人。
秋云挤在一堆莺莺燕燕之中,有些好笑。
她抽出帕子,想学着她们扬一下帕子,不想手没捏住,一方云帕扬起、飘落,落在了路人的脸上。
那路人闻见一阵幽香,柔滑的帕子自脸上飘落到掌心,再一回眸,瞧见红粉绿衣中一身杏子黄的女子,只见她玉貌妖娆难描画,身姿娴雅影窈窕,立时像被下了蛊一样,拔不动脚步。
路人拿着帖子正要前往天香楼,眼见如此绝色女子,将帖子扔到一边,奔万花楼而来。
金不换喜不自禁,忙令其他人效仿,奈何东施效颦,帕子飞出去不少,留下的客人却不多。
春花面无表情地扬了三次帕子,看见了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
凤雏素面朝天,身穿走的那天所穿的衣服,披散着头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步步向万花楼走来。
春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勾勾望着她。
只一个多月未见,她清瘦了许多,身上没有一件饰物,神色阴沉,没有一丝光彩,一双明眸像沉寂的古井一般,白得多黑得少。
她走到万花楼面前,小耗子看傻了眼,扭头发现金不换不在,立即奔到她面前,低声说道:“你怎么来了?赶紧走!嬷嬷要是发现就不得了了!”
他从袖子里捏出一串钱塞给她,“你先避避,回头我去找你。”
凤雏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听见一般,径自掠过他往万花楼里走去,小耗子急得直跳脚,忙把钱塞好跟着她一起往里走。
凤雏站在大堂里打量四面,和从前离开时相比差了许多,新买的桌椅上铺的是半旧的布褥,四面的摆设也比从前寒酸,甚至连楼梯也无端地窄了一截。
客人极少,金不换在桌旁亲自斟酒奉茶赔笑,她有多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连笑都显得假。
小耗子心惊胆战地看着凤雏,不知她究竟作何打算,她太平静了,平静地令他紧张。
他想拉扯她趁金不换没发现,赶紧离开。而她却远远地对着金不换喊了一声:“嬷嬷,我回来了。”语气平静的仿佛她只是去赴了个堂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