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仰望着掠过天际的秋雁,羡慕它们可以自由地飞翔。

她记得凤雏曾望着南飞的大雁念过一首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般深情,她无从体会。

见到采雪尸体时,竟然有一丝羡慕,至少她解脱了,而她的归途只有万花楼。

人山人海拥堵在衙门口,人人都争先恐后观瞧。

她躲在角落里,看着林磐穿着官服从衙门里走出来,阳光照着他挺拔的身姿,照亮他的锦绣前程。

一切都是那么光明美好,她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如同那些南飞的大雁一般,离她越来越远。

春花远远就看见了烧得焦炭的万花楼,焦糊的味道令来往的人群掩鼻而过,昔日荣华不见。

小耗子坐在门口叹气,忽然看见了春花,赶忙上前拉扯她,“你怎么回来了?”

春花还未及张口说话,小耗子已经噼里啪啦说了许多金不换震怒的事情,叫她小心点。

春花硬着头皮跟着他往后院走,大火烧得厉害,所幸后院还在。

春花看见金不换时几乎认不出来了,她比从前更瘦了,只剩一层皮箍在骨头上,套着她日常常穿的石菊青缎袍,空****的,坐在后院的竹凳上算账。

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落在她青灰色的脸庞上,仿佛女鬼一般,她的眼神比从前更冷了。

春花忐忑不安地站在她面前,清瘦的身子站在清晨的阳光里,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衣裳,只怯怯地低着头。

金不换打量了她许久后方才冷冷说道:“怎么现在才回来?好多活等着你做。”

春花听说不打她,倒有些发愣,金不换拍了一下桌子,“还不赶紧去干活。”

春花忙低头应声离去,走了两步听到金不换在她身后嘀咕道:“真是个傻子,还回来做什么?”

这一场大火烧掉了金不换半生的心血,除却房子、银票,还烧毁了大量的卖身契。

许多姑娘趁乱出逃,金不换也无可奈何,失去了家当,家丁也都纷纷离开,只剩下小耗子和她连骗带哄抓回了几个姑娘。

她盘算着找人重新修葺万花楼,重新开张,但是万花楼再也不是从前的万花楼。

她心里清楚,失去了凤雏、夏月和大把芳华正好的姑娘,万花楼的名头将大打折扣。

所幸的是,秋云还在。

大火那天,秋云没有像其他姑娘那么惊慌失措,只是淡定地吩咐漱玉拿好东西下楼。

火势烧得极旺,她站在大火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看的不是大火,而是春景色。

火熄后,姑娘们趁乱逃跑,她倒寻了一张椅子,寻了个干净角落闲闲坐定,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俞景泰闻讯来找她的时候,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皮,瞧了他一眼,淡漠说道:“恐怕不便招待公子。”

俞景泰默然无语,中元节那夜,夜幕低垂,无有月光,她一身素缟,站在河畔放河灯,一盏盏荷花灯在河面上浮动,像一个个无根的生命,没有既往,更无来生。

那时她站在一株垂柳之下,双手合十,低声念诵。他垂立一旁,吹奏了一支曲,曲声浮**在黑黝黝的河面上,低低切切如泣如诉,吹得人心生凄楚。

水面上萤火点点,她闭上双眼,一遍遍默念自己的心愿,要为柳家翻案,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俞景泰静静望着她,她为自己筑了一道墙,他猜不透里面到底是什么,其实从未真正熟悉过,她离自己那么远,一直都是。

远得有时候都恍惚觉得只是一场梦。

他一直自认是了解她的,那时她和他谈论诗书,谈论古今时事,她和他下棋打双陆,写小楷篆文,她画的花鸟虫鱼仿佛活的一般。

每每那时,她的神色平和宁静,忘却了痛苦,只娓娓讲述笔法画意,目光里闪耀的光芒能普照世界。

他知道那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本该过着烹茶观雪,琼台赏月的生活,而不是日日卖笑,曲意逢迎别的男人。

他暗自叹息,他不是没争取过,但是她戴着罪籍,无法脱籍。

他只能期待,也许终有天能拨云见日。

秋云默诵完后,对俞景泰道:“俞公子,以后都不必再来找我了。”

俞景泰抬眼望着她,她面无表情,无法让人窥知她的心意,口吻更是冷淡,“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拂,我没齿难忘。这份恩情,容我来世在报。”

俞景泰笑了笑,笑声却无比苍凉,“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你欠我什么恩情。与你而言,我只是恩人,这真是莫大讽刺。”

秋云妙目偏转,望着河中的河灯,她懂得他的心思,只是她不需要,她也要不起,“不论公子怎么讲,你都是我的恩人。”

俞景泰被她激怒,对她怒喝:“我不用你报什么恩!不要说什么下辈子,我只在意这辈子!你要真的想报恩,你就这辈子对自己好点!”

秋云眼底一热,他待她的好,她都体会得到。

她利用他,他知道,却从未拒绝。

他甚至自嘲过,俞家的男人都是情种。

她何尝没有动过心思,只是太不合时宜,她只能怨恨命运,怨恨俞景鸿。

她定了心神,对他道:“景泰,如果柳家没有出事,你我也许有可能。但是今天,我已经不可能和你匹配,与其以后痛苦,倒不如现在一了百了。”

俞景泰听得前半句心花怒放,他知道她的心里有他,这就够了,至于后半句他完全没听见,双手抱起她,正待要开口,秋云面色突变,冷若冰霜:“放开我!”

俞景泰微微一愣,秋云狠狠抽了他一耳光,目光冰冷:“放我下来。”

俞景泰只觉得脸上一阵疼痛,他从未被人打过耳光,耳光虽然不痛,却打得他难受,他甚至没有考虑她是不是故意激他,只是默然放下她,冷冷说道:“既然姑娘这般要求,那在下告辞了。”

秋云面上虽冷,心里却着忙,她刚才一时心急出手,虽然令俞景泰离去,但是她不愿意让他带着凉薄的心情离去。

她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微微叹了口气,她亲手将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