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亲情

冯景兰好一会儿缓不过来,将中午那男孩被她扇了一巴掌后沉默不语的样子,和女儿描述的“勇敢无畏的救世主”相比,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面前的女儿,满脸的泪水,眼中却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冯景兰心情复杂,这样的眼神,她从未见过,尽管她是她的母亲,世界上最最亲近的母亲!她也没这样看过自己。

那道不可触碰的分水岭之前没有,之后更没有。

仿佛一团死灰,在命运意外的光耀下,复燃起来。

虽然只有星星点点,但作为母亲,怎么忍心去亲手熄灭?

这些年,她和夏国良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尤其当夏璎的病情每况愈下,两人就像在走钢丝,生怕一不小心失去了女儿……

冯景兰不敢往下回忆下去,捂住额头,眼泪掉下。

另一面的夏国良,点了颗烟,转身面向窗外,大口大口地将吞吐烟雾。

夏璎将头埋在母亲的膝盖上,放肆地哭泣,像把这么多年的痛苦和委屈通通发泄了出来。

冯景兰心疼的无以复加,摸着她的头,抱着她的肩膀:“好了,妈妈知道了。不哭了,不哭了……”

冬日,天黑的早,窗外照进的一点点黯淡,天边的云仿佛坠着泪,沉沉甸甸。

夏璎哭累了,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夏国良捻熄烟头,坐到母女二人身边,低声问道:“姓乐正?复姓?还挺特殊的。”

夏璎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痕,随意地点头。

“你说他在佤邦干什么工作?那……你有什么打算?他现在算什么国籍?难道打算在佤邦一辈子?”

父亲一连串问题把夏璎拉回到了现实,慢慢从母亲怀中抬头,看了看两人,问:“你们……会同意吗?我们……”

冯景兰条件反射般,坚决摇头,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会儿在公寓里打他,他没还手,算有最起码的礼貌。

“对不起妈,是我的错,我应该坦白,要不,也不会那么尴尬。”夏璎能想象得到,冯女士发现女儿公寓里莫名出现一个裸男是怎么样的脸色,没有立刻报警是客气了。

冯景兰瞪她一眼:“你想瞒到什么时候……你不会以为我和你爸是又聋又瞎吧!”

夏璎心虚,垂下头。

她向来知道,以她父母极强的观察力,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她自从佤邦回来每晚躲在卧室里和某个人视频呢?

不可能的。

她半天不吭声,夏国良干脆说:“马上就过年了,你把他带家里来吧。”

冯景兰愕然,猛地看过去:“什么?!你说什么!”

夏璎比母亲更惊讶,“蹭”站起身,鼻涕差点喷出来。

“爸!”

夏国良回看冯景兰,望向女儿:“有别的办法吗?总要看看我女儿看上的男孩到底什么样!”

冯景兰气的脑仁疼,压低声音,扯夏国良咬牙说:“我刚打过他!”

夏国良一脸平静:“好说。这是你,要是我可能他就得进医院了。”

夏璎脸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解释道:“乐正劭下午回老家……要年后回来,到时候……再带他来?”

她语气将信将疑,以为是场梦。

夏国良习惯性拍了下茶几:“嗯,这样定了。”

夏璎试探:“要不,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跟你们说——”

夏国良早已看穿她,从鼻子里一哼:“我和你妈的问题,得亲自问他,问你不作数。”

夏璎张了张嘴,一阵无语。

“你们……这就定了?”冯景兰的目光在这父女身上来回扫过,得到的是两人理所当然的“默契”点头。

冯景兰的脾气一下子绷不住,火气窜到到了头顶。

“好好好!这个家没我说话的份了,是吧?”说着,气势汹汹离开沙发,越过夏璎。

夏璎连忙牵住母亲手臂:“妈!”

冯景兰无情甩开,回头对着夏国良咬牙切齿,要他本来是劝夏璎回心转意的,居然说动摇就动摇了!

“夏国良,你出的主意,要见你自己见吧!”

冯景兰大喘一口气,丢掉父女二人,头也不回地上楼了,一路上震耳欲聋的跺脚声砸着夏璎的耳膜。

“你过来坐这……”夏国良见女儿忧心忡忡,向她招了招手。

夏璎听话地坐下,垂头丧气。

“体谅一下你妈,她做不到一下子就转变的,是不是……”夏国良沉声,“女儿……”

“嗯。”

夏国良长吁道:“我们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能原谅吗?朝旭,我们当时看他是踏踏实实的小伙子,所以——”

“爸,别说了。”夏璎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滑落。

“好好好。不说不说了。不管怎么样,你记住,爸妈是希望你快乐幸福……”

快乐幸福。

她有能力再次快乐幸福起来吗?

夏璎脑袋发木,回到公寓后一动不动地躺在**,眼前放电影一样不停循环这一天下来发生的所有事。

母亲撞破乐正劭在她的公寓里,她被邱明月“拐带”去见江周桓,江周桓重度抑郁正将死,她向父母摊牌与乐正劭的关系……

“精彩”的一天,足够一躺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乐正劭给她发来视频。

他正在宾馆里休息,明天一早转客车回乡下探亲戚。

据他的描述,那是个偏僻的小镇,民风淳朴,年味十足。

他母亲和妹妹葬在家乡,平时是舅舅一家在打理,他每年逢中元和过年回去扫墓祭拜,顺便探望母亲那边的亲戚,只是都逗留非常短暂,之后辗转云省数日,才回到佤邦。

“阿姨……”乐正劭迟疑,皱了下眉头,“打了你吗?”

夏璎一下子被逗笑,哭肿的眼睛眯了起来。

“没有。我妈怎么舍得打我啊,她看见你赤身**,自然想到你已经对我怎么样,才要打你!”

乐正劭扶额,无话可说,表示完全能理解。中午那时,大概是他一辈子经历过的最尴尬的一幕。

“然后……你……对他们坦白了吗?”乐正劭这一路不停在反思,既然回国来找她,既然他迈出这一步,选择权就已不再像在佤邦时一样,只在她手中,他必须承担她的担忧和顾虑,即使她的退路仍在那,她随时可选择退,他不会有分毫的责怪。

“嗯。”夏璎双眼失神,“我妈……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不过我爸……很想见你。”

她声音越来越小,乐正劭不明所以:“听起来,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对,没那么糟,但也不客观,夏璎说:“我爸虽然说是要见你,了解你。不过,在你来之前,说不定都会被他查出来……”

乐正劭从屏幕里笑着看她:“所以呢,你是担心我被你爸为难,还是……担心我知难而退?”

“你还笑!”夏璎噘嘴,“喂,我急成什么样了,你还笑!”

乐正劭笑意不减,说:“如果我是你爸,我女儿的生活里濡染冒出来的一个男的,这个男的有前科,没有正经工作,在京市没车没房,一百万个配不上我的女儿,我不仅会为难他,我还会把他赶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乐正劭!”夏璎打断他,想象着他被父亲打出房子时的模样。

乐正劭耸了耸肩:“夏璎。我们面对的困难和问题,不是出在你父母那……是我们自己。作为父母,他们爱你,才会做这一切。”

“爱我吗?”夏璎紧紧闭上眼睛,“我妈今天……又对我说那几个字了……对我失望。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对我满意。”

“夏璎,你看着我。”

他的声音像有种魔力,夏璎像中了咒,乖乖抬眼,看着他。

“你很好。你没有让人失望。”

虽然隔着屏幕,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乐正劭的一字一句,坚定而有力量,唤回了夏璎一些神智。

“夏璎,你要知道,没错你的父母是社会中的佼佼者,但其实他们也是平凡人,他们不完美,也做不到完全了解你的所有心情,是不是?如果你不告诉他们,他们是听不到你的意愿的。”她眨巴眨巴眼睛,眼底满是困惑,迷惘,乐正劭揩了揩屏幕,好像在戳她的脸颊,温柔笑了下,“有一点,始终没有变,他们爱你。也许方式比较传统,比较……按自己的想法,但也要想一想,你做了什么呢?有没有向他们表达过……”

“今天有。”夏璎抠手指,沉思许久,怅然问,“不算晚吧?”

乐正劭“慈祥”地摇头:“当然不算。”

夏璎的心情莫名有了些放松,的确啊,父母怎么会不爱她呢?心里积累了这么多年的埋怨,归咎于对他们诸多的高要求,若是她从一开始就坚决不同意和叶朝旭交往,父母大概并不会勉强,如果一开始就告诉妈妈她和周玉冰是完全两种性格的小孩,不喜欢被比较,家长也不会以自己孩子短处去和别人孩子的长处相提并论,如果一开始……

算了。

终究是过去了。

现在明白不算晚,对不对……回过头来说,如果没有叶朝旭,没有叶朝旭出差她“被迫”派到佤邦,她便不会遇见乐正劭。

夏璎将手机放在枕边,打起精神,拨弄几下头发,回身对手机里的人抛了个眼神:“我要去洗澡了,你等着我啊,要负责陪我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