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不过月余,国灭。
她没有为难北齐妇孺平民,下令军中将士不可取民财民物分毫,更不可做强杀劫掠之事,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军中风气肃正,自然势如破竹。
大雪足足下了半月都未曾停歇,荣通帝及其八子,九女在北齐王都斩立决那日,雪才停了下来。
十八具尸首葬于北齐平陵,徐忱只取了荣通帝的首级回去,这是周珠衡吩咐的,挂于都城之上,让天下人皆知,北齐亡了。
那个擅书画诗词的亡国帝王,只留下了一首词,便慨然赴死,是首《眼儿媚》。
“大雪纷纷落朱楼,难掩悲和愁。鹧鸪泣血,鹤仰三秋,白云苍狗。
而今何处醉玉台,斜月把歌奏。劳燕分飞,错困明台,一笑白头。”
周珠衡看着素白宣纸上洒脱地笔迹,喃喃念到“错困明台,一笑白头。”
外头的梅花开了,暗香阵阵传来,周珠衡叹息了一声“果真是错困明台,若是寻常书香人家的男儿,必然把酒踏诗,一生恣意年华。”
周珠衡把那张从北齐快马加鞭寄过来的宣纸递给妙仪,淡淡吩咐道“这是他父亲的绝笔,送去凤梧宫吧。”
妙仪双手拿着这张纸,不敢违抗君令,但实在疑惑,忍不住问道“静安君看到了,岂不是心中对您更加怨怼?陛下这是何必。”
周珠衡转着食指上的一枚羊脂玉戒指,微微一笑,“就是要他怨朕,这世上,能让人咬着牙,吞着血也能走下去的,只有恨。”
她垂下眼睑,想到那日他跪在殿外的模样,冷漠疏离的眉眼上结满了霜雪,一口一个“罪臣”自称。他是她的人,他有罪,那她岂不是也有罪?
想到这里,周珠衡无端烦躁了起来,她的眉心拧成一个结“他伤势如何了?还要不要紧?”
妙仪回答“太医说受了伤寒,寒气入体,膝盖骨处最是厉害,怕是要调养一段日子,幸好静安君习武,身子骨坚挺些,也无甚大碍。”
说罢,妙仪又轻声劝道“陛下,不要皱眉,您最近为了战事国事连着几夜都没有睡得安稳,您再总是皱着眉头,当心长皱纹。”
周珠衡闻言不过一笑,但真的松下了眉头,“罢了罢了,如今战事一切顺利,只等徐忱率大军归来,朕要设宴大赏,亲**劳三军。”
“静安君让他好生养着,现在朕去看他,恐怕也是两两相顾,默然无言。”
提到他,周珠衡刚刚还有些兴奋地语气一下子就寡淡了下来,“多送些补品去,另外,每一次药,都要看着他喝完,他的膝盖骨,天天都让人用艾草熏过的热帕子敷上半个时辰。”
妙仪口中连称“是”,她抿唇一笑“您比太医还要仔细,奴不敢怠慢。”
“你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连朕都敢揶揄。”周珠衡抬眼瞪了她一眼,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妙仪福了一福,便含笑退了出去。
周珠衡微微叹了一口气,随手拨弄面前檀木架子上的一排御笔,刚刚妙仪劝她不要皱眉,让她想到了已故的文献皇后。
那个时候她已经被父皇封为了皇太女,入主东宫,区别于其他享天下奉养的公主。
读书的时候,遇到不解之处,她也常常皱眉。
文献皇后给她递来一块点心,劝她“绥绥,女儿家要多笑笑,不要老皱着眉头,不好看的。”
她接过点心没有吃,而是恭敬地朝着母后行了一礼,“母亲,儿身为储君,以后要身担天下,心忧万民,若是为了天下黎民而忧心皱眉,说明儿是不耽于享乐的明君,便是丑些,也无妨。”
母后闻言尚不知说些什么,便听珠帘之后有朗朗笑声传来。
侍从掀开珠帘,露出父皇一张含笑的脸,他欣慰地携过她的手,对母后道“阿馥,你给我生了一个好女儿。”
父皇珍宝似的摸摸她的头发,“绥绥说得很对,爹爹很开心,咱们的绥绥以后一定是一位明君。”
父皇很高,便蹲下身子问她“绥绥可知爹爹为什么给你起名珠衡,小字绥绥?”
她垂首恭敬回答“珠衡取自《孝经援神契》,乃伏羲大目山准,日角而连珠衡,珠衡是帝王圣贤之相。绥乃抚绥万方之意,父皇希望儿臣成为让天下太平的圣贤明君。”
父皇注视着她,“为人君者,特别是圣明君主,尤其高处不胜寒,绥绥,这天下大任沉重,你虽为女子,但你记好了,明台之中,你既是至高无上。”
“帝王要克服自己的七情六欲,事事精明,时时谨慎,刻刻留心。”讲到这里,父皇温柔一笑,“但若咱们绥绥累了,可以难得糊涂,但切记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当时不解,只是问“爹爹,什么是难得糊涂啊?”
母后在一旁微笑,父皇想了想“就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放纵自己的感情吧,但绥绥记好了,只能难得,难得到一辈子或许只能有一次,因为帝王不能被人抓住自己的软肋,一个合格的帝王,连软肋也不能有。”
周珠衡闻言好奇“那爹爹也是圣明君主,爹爹,您难得糊涂过吗?”
父皇点头“爹爹也糊涂过的,只有一次。”
“哪一次?”
母后替父皇做了回答“后宫本应该佳丽三千,你爹爹为我却只立了一妃二嫔,还是为了搪塞前朝。你爹爹虽已有两位皇子,但非我所生,所以东宫之位,他只属意于你。”
“所以,”父皇一笑“天下人皆知,爹爹的软肋,是你母亲。”
想到这里,周珠衡的心里一片柔软,自幼父母举案齐眉,帝王家也如同寻常布衣一般。弟妹皆称“父皇”,视父皇为君,而父皇特许她称“爹爹”,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她没有辜负父皇的期望,抚绥万方,心系万民,连北齐的亡国百姓,也为她的优待而赞颂她的仁慈,心甘情愿地俯首归顺。
她自认为是一个好君主,无愧于心。唯有那个叫沈君启的人,是她心头一根刺。
扎在她心头的软肉上,没有剧烈的疼痛,但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在心头一点一点的刺得难受。
有的时候,周珠衡真想杀了他,绝了所有的后患,把那根刺连根拔起。
他一死,连带着她的七情六欲一起去了,她就可以在这高台上肆无忌惮的享受无边寂寞了。
他那次仗着她的宠爱跪在殿门外求情时,她就起了这样的念头。
可推开朱红的殿门,见到他冰雪里皱着的眉眼,她还是心有不忍。
那就难得糊涂一次吧,周珠衡有些头疼的想,一辈子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凤梧宫内,沈君启仍然卧床,他的目光凝在素白的宣纸之上,上面是荣通帝的绝笔,熟悉的字迹。
他不知道父皇在写下这首词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无奈“难掩悲和愁”,还是叹息“错困明台”。
他的父皇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耽于诗词歌赋,无心政治。
但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记住每一个孩子的生辰和喜好,给他们作画,唱歌,教他们诗词乃人文之灵,画作亦可表达本心。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兄弟姐妹耳濡目染,大哥三姐的文人画连宫廷画师都自叹不如,二哥四哥的书法造诣极高,连最小的妹妹,小小年纪也可以写下成熟的诗文。
兄弟姐妹里只有他,不仅通晓文墨,更展露了政治才能,所以父皇早早封了他为太子,高兴的说“君启以后会是个很好的君主,不像朕,聒噪于那些老儿的唠叨。”
大周铁骑直逼都城的时候,父皇把他作为质子送给明德女帝,那个比他还小上四岁的黄毛丫头。
父皇含泪送别他,戚戚道“五郎,你别怪父皇,父皇只是想让你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沈君启紧紧抓住手上的宣纸,看着这堂皇的宫殿,这样苟活,让他生不如死。
他北齐皇室,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最小的妹妹今年正是豆蔻年华,而大哥的王妃刚为他诞下一双儿女,今年不过三岁,还是稚嫩幼子。
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了。
紧握的手又松开,活着,只有活着,才有翻盘复国的希望,他不能死。
这偌大的凤梧宫,也不过是她周珠衡亲手为他打造的牢笼,已经困了他三年,现在她还想困他一辈子吗?
“静安君,药来了。”侍从端着盘子在屏风外朝他福了一礼。
收住脸上冰冷地神色,恢复了往常君子如玉般的温和,他咳了两下,淡淡道“送上来吧。”
接过药碗,侍从看他一饮而尽才放心离开。
擦去唇边的药渍,他的眼神又复冰冷下来,相处三载,他已经熟悉周珠衡的脾性,她现在如此惜他的命,在她的耐心没有耗尽之前,他更要顺从她的心意。
对付周珠衡,他现在杀不得她身,但可以先诛她的心。
一朝潜伏,方可一招毙命,慢慢来,急不得。
沈君启倚在松软的枕席之上,在心里盘算着合纵连横,他要一步步,把周珠衡逼上绝路。
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中带上莹然的泪意。
他固然恨她,但可心里总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搅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