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了多久?”周珠衡的语气平淡,手上的朱笔在折子上没有停,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旁边侍候的妙仪猜不透她此刻的意思,如实答道“回陛下的话,静安君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周珠衡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妙仪望了眼窗外白皑皑地天,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厚实,梅园的梅花都被冻得没有了精神气。

静安君现在还在这大雪天跪着,只穿着单衣。

妙仪思量了一下,出声婉言劝道“外头寒气重,静安君再这么跪下去,奴恐怕......”

她话尚未说完便被周珠衡一下子打断,“他自个要跪就让他跪着!”

妙仪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这位陛下,年纪不大,今年才不过二十又二,但却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帝,建号“明德”,手段极为厉害,可谓杀伐果断,十六登明台,十九即出兵攻打大周塞北的北齐。

那时北齐正值内忧外患,又摊上了一个无所作为,天天研究琴棋书画的君主,正中周珠衡的下怀。

北齐的民众也早就在君王的无为而治下渐渐麻木。

在明德三年的元月,大周兵刃便直逼北齐都城东阳。

北齐荣通帝上表陈情,愿以城池三十,金帛千万,换北齐安宁。

打仗是最劳民伤财的事,周珠衡那时刚刚施行变法改革,再打下去,对大周也不利。

特别是一帮腐朽老臣,对她的新法早就颇有微词,边疆的几个藩王,也虎视眈眈。

周珠衡亲临北齐,受了荣通帝一拜,亲手接了那份陈情表,以及三十座城池的契书。

这是北齐历史上最大的耻辱,史称“荣通之耻”,不少老臣透过这暂时的和平,看清了北齐灭亡的征兆,要么刚烈自裁,要么含泪辞官。

“此乃吾俎上鱼肉也。”

离开北齐的那一日,十九岁的明德女帝在冰雪中回头再望北齐疆土,对着身边的侍从笑言。

也就是明德三年,北齐太子沈君启被作为质子送往大周,这在北齐史书上被一笔带过。

但大周却记载的详细,“荣通帝第五子沈君启,北齐太子也,淑华皇后中宫嫡出,貌俊美,有德才,擅诗画,明德三年入周侍君,年二十有三,帝甚喜之,特赐号“静安君”,许其入主凤梧宫。”

天下人都心知肚明,什么人质,明明就是荣通帝为了讨好明德女帝使得“美人计”。那么多儿子,偏偏选中一个最有用的太子,看来实在是穷途末路了。

周珠衡当然明白,但她素来心计深沉,沈君启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料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一个苟延残喘的国家,被她亲手覆灭,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明德六年的隆冬,周珠衡发兵攻打北齐,底下将领许下生死状,不取荣通帝项上人头,不归大周。

这才有了静安君沈君启跪在殿外求情的一幕。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

周珠衡沉着一张脸,把手上的朱笔狠狠一掷。

妙仪捡起呈上,想了想又劝道“陛下这是何必呢,两边都不好受。”

周珠衡这些年宠爱沈君启,妙仪都是看在眼里的。

殿内被炉子里的炭火熏得如春般温暖,周珠衡平顺了气息,抬眼看了看外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妙仪垂首恭敬地立于一侧,没有再多言。

“啪”的一声,是雪压断了外头的树枝。

周珠衡一下子起身,随手拿了自己的一件狐毛大氅,推开了殿门。

妙仪反应过来,赶紧跟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的寒气迎面扑过来,妙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周珠衡面色如常的在风口站着,她微微垂下眼,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沈君启。

他的头发,眉毛,甚至鼻尖上一点,都沾满了冰凉的雪花。

此刻他微微喘气,费力地抬起冻僵的手臂,冲她做了一辑,喉咙里的声音仿佛有血凝住一般沙哑,“罪臣恳请陛下,饶过父亲一命,哪怕封个安乐公,圈禁府宅一生也好。来日史书工笔,也会传颂陛下贤名。”

周珠衡冷眼看他,“你倒是会替朕做打算,干脆朕这个皇帝也让给你来当好了。”

沈君启把头压得更低些,哑着嗓子道“罪臣不敢。”

雪“簌簌”的下着,北齐的战事也快告终了。

周珠衡叹了口气,把那件狐毛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她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耐着性子道“卿侍君三载有余,朕可亏待?”

沈君启闻言一愣,看着她的眼睛回答“不曾,陛下待臣恩重如山。”

周珠衡点点头,她那双端庄的杏眼凝在他的面上,伸手拂去他脸上的冰雪,眉毛上的冰霜已经被冻住,寒得扎人。

她的声音平缓,不疾不徐道“你北齐妇孺,朕都会让人善待,不会伤害无辜分毫,但你父,你的兄弟手足,包括重臣之后,朕都会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周珠衡的手停在他冻僵的脸上,想要捂热,却只是感到冰凉,像是在摸没有血肉的瓷器。

沈君启盯着她没有波澜的眼睛,张了张嘴“北齐疆土已是陛下囊中之物,父皇以及兄弟之命亦不过陛下掌中蝼蚁,陛下真不肯留其性命吗?”

周珠衡的手从他脸上移开,冷着声音道“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算盘,留着他们的性命干什么?等他们和北疆那些番邦合纵连横,来夺朕江山吗?”

“成王败寇,若今日是你北齐攻下我大周,想必你们也不会留朕性命。”

她在刺骨的寒风里站了起来,看了眼远方的天际,和白茫茫地雪融为了一体。

周珠衡闭上了眼睛,“君启,你在北齐皇室众皇子中属最聪颖有谋算之人,所以你父不忍你为刀下卒,把你送到朕身边来,一是知你玲珑剔透,必得朕心,可换北齐三五载安稳,二是想你留下性命,你现在如此违逆朕心,实非良策。”

雪打在她的脸上,让她觉得无比清醒,她睁开一双淡漠地眼睛“朕会传轿撵送你回凤梧宫,也会让太医给你调理,你今日长跪实在忤逆朕心,朕不会同你计较,亦待你如初,所以君启,不要再为难朕了。”

沈君启默然,没有从厚厚地冰雪中起身,而是笑叹了一声“父兄皆殉国,吾安在富贵乡苟活?”

“哦?”周珠衡也笑了,她把被寒风吹散的耳边碎发轻轻别在耳后,“卿也要刚烈殉国?”

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微微俯身,在他耳边喃喃道“朕本想留你父兄全尸,卿若敢死,朕就把他们剁碎了喂狗。”

沈君启闻言一颤,良久,他挣扎着想从雪地中站起来,但双腿早就冻僵,刚刚起身,便狼狈摔倒。

周珠衡一下子扶住了他,尚未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了他低沉地声音“臣知错了,以后,不会再忤逆陛下。”

他如此示软,周珠衡也心有不忍,“朕是皇帝,有很多事情也身不由己,卿安然待在朕身边,朕绝不会负卿。”

沈君启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是,臣以后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也请陛下恕罪。”

“只要你想通了,朕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周珠衡看着他这样,也不好受,转头吩咐妙仪。

“传轿撵来,送静安君回宫,再请太医过来看看。”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周珠衡回到殿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雪地里站了太久,鞋袜都湿了。

她喝了口热茶暖暖身子,由着妙仪换下湿透的鞋袜,眉头轻轻锁着。

妙仪抬头时,她早已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无悲无喜,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高台之上的神佛。

妙仪知道她心里其实不好过,出声劝道“陛下保重龙体,也别太伤神。”

周珠衡垂首,“北齐时有捷报传来,朕心甚慰,至于静安君......”

她微笑摇头,“他恐怕再难和朕同心同德了。”

妙仪从小便侍候她,看她如此,忙说道“您也是万般无奈!”

外头的雪慢慢地又开始落了,

“朕先是大周皇帝,再是自己,同样,国事永远排在儿女私情前面。”

“哪怕无奈,朕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