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忱率领大军浩浩****的归程时,离除夕也不过几日。
周珠衡下令免除了百姓的赋税,并且每家每户都赏了一条鱼和一挂肉。
除夕那日,周珠衡大赏了三军,宫宴上,她盛装出席,妆容明艳端庄,眉间的花钿都是吉祥的纹样,穿上厚重地冕服,头上冕冠十二旒更衬得她不怒自威,天子之气盎然,让人不敢抬头直视,只敢俯首屏气。
她露出微笑,举杯向座下的文臣武将敬道“天下海晏河清,各位爱卿功不可没,朕敬各位一杯。愿大周江山永固,天下太平。”
座下红衣王侯,紫衣将相纷纷起身,恭敬举杯,直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珠衡把目光投到武将席首,对徐忱道“徐将军,这次攻破北齐,你功不可没。”
徐忱起身一拜,“臣不敢邀功,是众将士的功劳。”
周珠衡满意地点点头,对着文官席上的徐愫道“阿愫,你这个弟弟有功却不自傲,徐家门风果然端正。”
徐愫是文官席上唯一的女子,和周珠衡同岁,是徐忱的长姐,自幼便入宫做周珠衡的伴读,两人一起长大,比起君臣,她们之间的情分却更像是知己。
“阿愫,孤时常担忧孤这个东宫做不好,今日又有人上书,斥责爹爹明明有皇子,却让孤这个女儿做储君。”
那个时候的徐愫恭敬地一拜,“您是中宫正统,天命东宫,谁说女子不能为帝?殿下以后一定是个明君,您为帝,臣女愿为臣,辅佐您一生一世。”
周珠衡扶起了她,“好,孤做明君,你做良臣,要给这天下腐朽之人看看,女子也能治国齐家平天下。”
她们真的做到了,周珠衡甚至力排众议,大兴女子国子监,女子私塾,大力推行鼓励女子参加科举制。
有臣子上谏直呼“荒唐”,周珠衡坐于高台之上只是轻笑,徐愫出列,手持圭玉,“赵大人,我为女子,可有不堪为臣之处?”
满堂默然无言。
周珠衡起身,俯首众人,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口吻“朕也是女人,可有德不配位?这皇位,女人尚且坐得,四书五经六艺,女人为何学不得?”
众臣缄默里,有胆大之人出列,“女人入仕为官,那谁来生儿育女,把持家务,服侍舅姑?女人与男人在朝堂之上争夺一席之地,实在有违天理。”
周珠衡弯了弯唇角,淡淡道“朕受先帝亲自教导,该学的道理朕一个也没有落下,女人就该困于宅府方寸之地生儿育女,服侍舅姑这样的道理,朕前所未闻。”
“卿口中的天理,不过是你们男人的私欲作祟,何来正统?”
从那一刻开始,徐愫对周珠衡不再是单纯的忠于君道,而是人格上彻底的折服。
徐愫起身,冲周珠衡轻笑“陛下谬赞了,这是臣弟的本分。”
周珠衡示意二人坐下,“你们姐弟二人,一文一武,乃朕良臣,乃大周之幸。”话锋一转,又面向徐忱笑道“小徐将军,你虽自谦,可朕仍觉得你功不可没,要什么赏赐,朕都可以给你。”
徐忱是习武之人,直爽不讳,“臣的确有想要的东西。”
徐愫看向她这个弟弟,远远地瞪了他一眼,生怕这个没心眼的胡乱说些什么,示意他不许胡言。
徐忱装作没有看见姐姐的示意,低头冲周珠衡拱手,“听闻陛下画了幅迎春图,不知可否赏给臣。”
“不过一幅画罢了,朕随笔涂鸦,小徐将军不嫌弃就好。”周珠衡看着他“小徐将军今年也及冠了吧,可有心仪的女子,朕帮你做媒赐婚,风光大办一场,喜上加囍。”
徐忱抬眼偷偷望了望高台上的周珠衡,她今天化了浓妆,明艳耀眼,但他还是觉得她平日里头的淡妆更素雅清正一点,他是粗人,不懂诗文,但也知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说法。
他回得恭敬“臣心在沙场,只愿为陛下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不敢耽误别人家的女儿。臣,只想要陛下的那幅画。”
周珠衡点点头,“那朕命妙仪裱好,送到你府上。”
“谢陛下。”徐忱落座,徐愫才松了一口气。
这场除夕宫宴和往年也没什么区别,歌舞丝竹,浮华热闹,不过如是。
回徐府的路上,徐愫冷着一张脸,只是不说话。
徐忱摸摸脑袋,忍不住开口“阿姐,大过年的,我又哪门子招惹你了,给我脸子看。”
徐愫“哼”了一声,“我倒不知你最近怎么对画感兴趣了,要求陛下的那幅迎春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陛下是你够得着的人吗?”
徐忱缄默片刻,小声道“我不觉得我比那个静安君差。”
徐愫闻言刚要发作,又听徐忱道“我没有妄想像静安君一样陪伴帝侧,我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她,为她征战,给她免除后患之忧,尽好臣子的本分,陛下开心,我也开心。”
“我问陛下要那一幅画,也只是因为那是陛下亲笔所作,我觉得那比金银珠宝更值钱罢了。”
他叹了口气,“姐姐放心,我一直都记好的,我是臣,陛下是君,这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徐愫默然,这个弟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向虎头虎脑没心眼,如今说出这番话,她也心有不忍,“阿忱,姐姐也是为你好,怕你想太多不该想的,去求不该求的,徒陷深潭。”
她伸手拍拍弟弟的肩,“阿姐给你求门亲事吧,你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不必了,”徐忱拒绝的果断,“姐姐,我已经见过了天下最好的女子,别人已经再入不了我的眼了。”
周珠衡在席上不过多饮了几杯,就有了些不胜酒力,脸色微微发红,但是头脑还是清醒的。
妙仪给她除去了厚重地冕服冕冠,用沾了花汁的清水拭去她脸上的妆容,周珠衡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妙仪给她端上一杯蜂蜜制成的热饮,她一口气饮了,本来就不多酒劲缓解了不少。
殿内暖洋洋的,因为是除夕,各宫门上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随着寒风轻轻摇曳,**漾着红彤彤地欢喜。
周珠衡一只手撑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妙仪只当她累了,想要劝她早日歇息。
尚未开口,周珠衡便起身,嘱咐她更衣。
“这夜深露华浓,地上还有积冰尚未化开,陛下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朱唇轻启,给了妙仪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凤梧宫。”
周珠衡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她没醉,她只是控制不住。
轿撵停在凤梧宫的门口,周珠衡迟迟没有下去。
当妙仪以为她要回头的时候,她却伸手让人扶了下来。
朱门被人打开,周珠衡的狐毛大氅上还沾着冰雪的寒气,她脱了下来,妙仪接过去,只听得她吩咐道“都退下吧。”
殿内的宫人都识相地跟着妙仪退了出去,偌大的凤梧宫,只留了他们两个人。
隔着一道高高地百花缠金屏风,周珠衡走了进去,和她猜想的一样,他没有睡,侧卧在枕席上,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在翻着手上的书。
她走进来的时候,他从书页上抬头,与她对视。
殿内很安静,只有炉子里的炭火发出“滋滋”的声音,气氛也很微妙,空气里带着松木的香味混着炉子里头的暖气,让人清醒又昏沉。
周珠衡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良久,刚想说些什么,只见他在她的注视里开口“臣的伤还未好全,请陛下宽恕臣礼节不周。”
“无妨,朕恕你。”她也平静地开口,听不出情绪的波澜,“好些了吗?”
沈君启合上手上的书,“臣好多了。”
“陛下坐坐吧,难不成您要一直站着和臣说话?”他的话里微微带着些戏谑的味道,不同于她想象中国破家亡的消沉。
她知道他的所想,却好像又不能完全猜透,但在他的目光里,周珠衡放弃了纠结。
她坐在了他的床边,离他很近,近到都可以闻到他沐浴过后敷在膝盖上的艾草香。周珠衡看着他有些滑下去的被褥,给他往上拉了拉。
沈君启的目光从她素白的指尖移到她的脸上,她卸去了妆容,此刻素着一张脸,没有了平时高高在上的倨傲神色。
“陛下深夜过来找臣,是有什么事吗?”他望着她的面容,出声发问。
周珠衡的眉眼似有疲倦之色,她打了一个哈切,懒洋洋地说“陪你过除夕。”
除夕,要阖家团圆的。
沈君启看出了她的疲倦,“您上来躺躺吧,想必除夕宫宴,陛下也应付的疲倦。”
周珠衡没有拒绝,褪了外衣,只着月白色的单衣躺在他旁边,分了他半床被褥。
她伸手握住他放在被褥之上的手,他没有躲,任由她握着。
周珠衡没有说话,大拇指不自禁的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摩挲,“瘦了。”
沈君启没有否认,“是瘦了一点。”
殿内的烛火发出暗黄的暖光,周珠衡把头往他那里靠了靠,“年夜饭吃了什么?”
他如实回答“臣按北齐旧俗,吃了饺子。”
周珠衡点点头,“你北齐子民朕不会亏待,与大周子民一视同仁,朕会让他们安居乐业,更甚从前。”
沈君启侧目看她,她半合着眼,神色安详,难得的褪去了平日里的锋芒。
“您是明君,臣替北齐子民谢您的恩德。”
“黎民百姓与战事无关,朕自然不会殃及无辜,朕攻打北齐,是为开拓疆土,而非暴虐苍生。”
周珠衡睁开眼,看着他笑道“朕知道,你怕是此刻恨极了朕,恨不得啖朕血肉,扒朕筋骨,对不对?”
沈君启没想到她会怎么直接,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话。
她自嘲地叹了口气,“你我共枕席三载有余,我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你如此恨朕,还要委曲求全对朕笑面相迎,很累吧,君启?”
沈君启没有看她,只是说“今日除夕,臣,却没有家人了。”
周珠衡抓紧他的手,但又轻轻松开,她太熟悉他,他也太了解她了。
“朕也是孤家寡人,朕可以做你的家人。”她的语气在他耳边发颤,惹得沈君启心尖上几乎要沁出血来。
伴君三载有余,她周珠衡确确实实没有亏待过他分毫,甚至她的政绩,让他不得不对她这个女子所敬服。
但下令杀光他所有至亲的人,也是她。
她作为一个合格的君主,斩草除根,永诀后患,没有错。
他微微侧过身子,与她鼻尖相撞,那么近的距离,旖旎的都可以吻下去,他却用最狠的语气说“周珠衡,你别给我两个巴掌再给颗枣。”
这次,他没有敬称她为“陛下”,也没有自称为“臣。”
如此大不敬,周珠衡却笑出了声来,“你要恨便恨,此刻朕就在你身侧,你只要握上朕的脖颈,用你三成力气轻轻一拧,大仇便可得报。”
沈君启抬手,却没有握上她的脖颈,只在她眼角一拭,拇指吸收了她眼角微微的湿意,“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闭上眼睛,只因他刚刚在她眼角那一拭,泛出更多眼泪来,“有的时候,朕真的很想杀了你,永绝后患。”
他装作没看到她的泪水,只是翻身把她的头往怀中一摁,胸前素白的寝衣微微浸湿。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脊背,“周珠衡,杀我至亲是你,现在还要我抚慰你,你混账。”
敢骂明德女帝是“混账”的人,估计全天下也只有他静安君一人。
沈君启摸上她凸出的蝴蝶骨,“你也瘦了。”
家国天下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她固然德高配位,但依旧吃不消的,何况还有血海深仇横在了他们之间,割不断,忘不掉。
“既然想杀我,为何不杀?”沈君启在她耳朵边轻声问,“把该杀的人留着,可不是陛下一向铁血手腕的作风。”
她在他艾草味的胸膛里反问,“那你为何不杀我,替你父母兄弟报仇?”
“时机未到。”他回答的很快。
她的手搭在他的腰上,“那你好好活着,朕等你的时机。”
“现在,先暂且让朕在你怀中安眠吧。”
她的声音带着倦意,真的不一会,就睡得深沉。
沈君启的手抚上她纤细的脖颈,只是轻轻地摸了摸,便转移到她的发顶。
灯光虽然昏黄,可仍然可以看清,有几根白发在青丝之间格外显眼。
她今年不过才二十二岁,便有了白头发。
沈君启望着她的发顶发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他在内心深处骂了她无数遍,正如她所言,恨不得啖其血肉,扒其筋骨,可摸上她脖颈的时候,又忍住了所有力道。
这种复杂的情感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活生生撕裂,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如此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