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
枯枝割裂了天际,分成一格一格,从折弥的位置看去,是深沉隐晦的暗。
红衣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折弥想起了夭华。那次之后她真的开始学习怎样好好对待夭华,但是先天养分不足的花,后天再经由不善饲花的人照料,不论怎样弥补总还是会有言之不尽的遗憾,以至最终事态朝着不可控制的一端发展而去。
夭华是她养大的孩子,有过这样一个孩子之后,她已经没有可能再接纳另一个了。也并不是逃避或胆怯,而是心力早已耗尽。
想起夭华,再想起归迟,就只会觉得这一切都可笑地令人发狂。
“折弥。”
魑魅无声无息停在她身后,折弥侧首,他迎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他也看向枯萎的桃枝,沉吟片刻才开口询问:“凤幼……”
“凤幼很好。”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会让他——”
“恢复上一世的记忆?”不待他说完折弥就接口说了下去,魑魅踮着脚尖腼腆地“嗯”了声,折弥毫不犹豫道:“不会。”
不是想欺瞒她,而是有些记忆,遗失比记得更有意义。她已经退出了,就没有再牵扯进来的必要。
魑魅松了口气,折弥扬眉看他,他尴尬地笑笑,避开她的视线。谁都没有再开口,就这样静静看着夜色里的桃树,直到折弥想离开,魑魅突兀地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
“还有事?”
“不、不是……是……”
折弥转过身,见魑魅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我……”魑魅把手负向后背,半低着头,折弥看不清他的面容,更无法忖度他有些什么难言之欲。
“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只是今天,现在……我想告诉你,很多很多事情……宫主把凤幼带来绛灵宫的时候,我开始是很无所谓的,我……我平时比较寡言,和她的接触也并不多,但是我起码知道,她和宫主之间……”开头说起来似乎很艰难,折弥没有打断他,只是平和地听着,她的平和似感染到了魑魅,顺着话头他越说越流畅:“……那次我真的很生气,气疯了,倾尽全力与她打斗,却在最后一招要伤到她时鬼使神差地移偏了剑锋,倒让她瞅出这个空子,击落了我的剑……那次之后我有几十年没有和她说过话,我不会表达自己,只是,那时候我才理清,我气地并不是她侵犯了我的女人或者败在她手下,而是,我那个平庸无脑除了身体一无所有的女人可以拥有她,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夜,可是我却永远不可以……呵呵,我杀了那个不值一提的女人,凤幼以为我是记仇不能接受背叛,那么我就如他所想,再也没有找过别的任何人。”
他说着,语气间并感受不到任何怨怼,相反的,后来还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我选择用那样的方式注视她,她到上一世结束都不明白我的心意,不过这也正是我要的。我看的清楚她在宫主面前的强颜欢笑,我帮不了她,但是起码我能保证她在我这里,不用感受到这份负累的感情,没有压地无法呼吸的痛感更没有想要逃离的厌烦——她一直认为我小心眼地记着仇而对我始终带着一点点愧疚啊……所以这一世,即使成了人,即使不认识我,能活着,没有伤痛地活着,我很感激……折弥,我没有做错对不对?”
他抛弃了凤幼会爱上自己的可能性,虽然这样的可能过于渺小。他过早地建造出一处空房,躲在里头,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只为了可以给凤幼一个自在的相处环境。他也许从未有把凤幼从莲姬的泥淖里拉出来的念头,他这样消极地经营着,妨如行走在白夜里,虽然亮,但那只是自己虚构出的日光,再明亮,也温暖不了。
魑魅长长吁出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木讷地挠着后脑看向折弥。折弥想起当时凤幼带她们来绛灵宫时特意去取魑魅的锈剑,迎风说的那句“魑魅为了它见我一次扁一次,次次心狠手辣”有些恍然,对着魑魅希冀的眼神,她“嗯”了声。得到折弥的答案,魑魅欣慰地离开了。
折弥站在夜色笼罩的绛灵宫里,廊下飘摇的红色灯笼见证过多少形式不同本质却都被称为“爱情”的事物?压抑的隐忍的苦涩的荒谬的……各式各样,唯独缺了幸福与甜蜜。
魑魅的高明之处在于,从头彻尾都没有让凤幼明白自己的心意;而凤幼对莲姬,只是掩耳盗铃,意图太明显了,她再努力也做不到魑魅般的不露痕迹。
只是这一切,都随着凤幼的离去而永久地落幕。
折弥回到自己的房,门才打开就看到里面背门而立的莲姬。莲姬不着寸缕,只有丰厚的头发遮着身体,显出若隐若现的曲线。
折弥当下转身就要走,莲姬极是冷静地唤了声她的名字,折弥背对向她,冷漠道:“莲宫主,为了绛灵宫与百年比试,你不若把时间用在修行灵力上。”
“你没有**么?”
她是那样笃定地问出这句话,折弥前不久才知道魑魅对凤幼的心思,现又听莲姬这样说,不免觉得厌倦,只道:“对你,没有。”
“撒谎。”
莲姬没有迎上来,也没有转身,两人彼此背对着背,莲姬伸出指甲,翕眼轻轻朝上吐息:“你是不是以为,本宫对你很上心是因为那个可笑的‘爱’?”
折弥没有回答,莲姬挑着眉毛轻笑道:“折弥你未必,自视过高了。”
她这样说,折弥就不急着走开了,但听莲姬继续道:“本宫并不爱慕你,只是凤幼走后,觉得寂寞而已。本宫一早说过的,不要和**蛇谈自重,本宫不要爱情,谁能给本宫欢愉,本宫便器重谁。”
“不要这样污辱凤幼,也不要这样污辱你自己。”
“你认为这是污辱?本宫的想法与你正好相反。”
她这次的话说地极为有趣,折弥想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也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你的心可以不爱本宫,但是作为有七情六欲的妖兽,你不能拒绝本宫——你的身体,不能也不会拒绝本宫,只是**欲,你情我愿,无关其他,更不存在任何情感牵制。”
她把话说地这样明了了,一声低笑从折弥嘴边溢出,莲姬听到了,依旧还是骄傲地扬着下巴:“头脑放空的一刹那,身体还有对方的温度,热且疯狂着,遮蔽了多少岁月的炎凉?本宫早已习惯在肉体的力量中逃脱孤寂感,哪怕只是短暂的逃脱。折弥,你不寂寞么?你寂寞的,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寂寞,你需要——”
“莲宫主”,折弥高声打断她:“你是一宫之主,不要让我可怜你。”
她走了,莲姬还站在原地。明明是盛夏的夜晚,她却觉得空气有些凉。俯身拾起散落的红衣,无双城第一美人的脸上泪痕斑驳。
她觉得难堪,难堪没了顶。已经这样了啊……已经退到了这一步,不要爱情,哪怕没有爱情,只是身体的占有,她引以为傲的身体,折弥还是不屑……
她把自己裹进红衣里,心口绞痛,她为何要这样自轻自贱,她从不曾如此……折弥不贪图她的身体是莲姬受到吸引的最初理由,可是却没想到这成为了她无法跨越的障碍。
莲姬陷入这样一个死圈:她可以接受折弥对自己不感兴趣的结果,但那不该针对这具皮囊,她不怕被她拒绝,她只是害怕因此带来的对自己的否定——假如连身体也再没有吸引力的话……
这时候她才想起凤幼的好。
妖最不介意的是时间,而最介意的往往也是时间。因为时间无穷尽,对于拥有不尽寿命的妖而言,它太过稀松平常了,数十百年只是弹指匆匆;但也恰恰太过平常,所以不免产生怨恨与空虚。
往后十几年,过地难得的平静。折弥隔年便去人界看一次凤幼,都是选在差不多的时节,回来之后,若是莲姬问起,便说几句,她不问,就也不会去刻意告诉她。那次的事情过后,莲姬再遇见折弥,就都保持在一个“礼”之上了。连魑魅都说宫主变了,他自然不敢私下评断她,但总结来说,不外是不再那样轻佻,言行举止间虽还有妖娆痕迹,但多少本性使然,她已经克制不少了。
那日折弥收拾着准备去人界,莲姬正好来找她,穿了一袭夏衫,白色底子,其上缀了阴戚的紫色大花,美地带有无法忽视的侵略性。
她正经地寻问关于修行时遇到的难题,折弥略一思索便指出症结所在,她连连点头,临走,又漫不经心问道:“你要去人界?”
“是。”
“其实你不必这样。”
折弥将帽子翻上带起,抱起桌上的佳酿跨出门,莲姬在她身后道:“你是在赎罪么?你又是为谁赎罪!你和凤幼并没有这样大的交情——”
折弥已经走远了。
莲姬懊恼地跺脚,怎么就这样沉不住气,明明已经坚持很久了啊……
折弥出了无双城,往归迟林而去。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也不能确定小竹是否还在——或者是否还有命在。当初夭华夺回红丝带,不杀他不是她的作风……
她带着不确定跨入了归迟林。竹屋里窗明几净,地面应该刚被冲洗过,还是湿漉漉的。折弥放下酒,四下环顾,出门朝溪边走去。
这是在午后,一天当中阳光最炽烈的时候。她垂头慢慢走着,耳边的声音先是模糊,而后终于清晰起来。
“跟着哥哥我,吃香的喝辣的,想什么有什么,你小子啊,净享福吧!”树荫下,狐眼少年靠着坟冢而坐,扯下供祭的鸡腿,塞进嘴里嚼了嚼,又灌下一大口酒:“啊——爽快!小诤啊,你再不吃我就啃光啦~”
折弥远远看着他,见竹小竹突然一个激灵,猛地跳起,四下张望一回,然后目光就盯在坟冢之上:“喂……小诤……你又来这一套,快出来吧,有什么好躲的!出来出来~”
他亲昵地拍着坟上的草皮,耳朵贴上去听了听:“我都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啦,你出来不出来?”
他自言自语一会,又安静下来。把酒壶里剩下的酒撒在坟头,眼梢余光扫到一双银色靴面。他缓缓抬头,先是看到一袭白衣,再是随轻风而动的暗蓝发梢。
“你……”
折弥看看坟前的供品,又看看他:“你把小诤照顾地很好。”
他仿佛是不敢置信,揉眼睛,揉了一脸的油。手忙脚乱地擦拭几下,先前明朗阳光的笑容变地有些苦涩:“我只是有些无聊……一个人……”他又看到折弥手上的红丝带,满眼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折弥明白他心中所想,便将那日发生的事简略地解释一遍,小竹恍悟,又对着坟冢自语道:“小诤,姐姐来看你了。”
“那人……没有伤你?”
“是!”小竹对那天发生的事情依然还是记忆犹新:“当初我就想,那样好看的一个女人,不劫财不劫色就光抢小诤手上的那根红丝带,难不成抢回去当头绳?……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当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到了晚上,折弥和小竹坐在溪边,就了月色,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她带来的佳酿。身后不远处的大树下就是小诤最后的安生之所,曾经,她与他的初次见面,他就是挂在那棵树上,嬉皮笑脸地吐出一句“哎呦呦,小林子你今天入定哪?”
小竹打了个酒嗝,有些醉了:“姐姐,我一直等着你们回来……归迟呐?她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折弥没有停顿地把酒灌入口中。归迟?小诤是归迟所杀,她根本就是安插在她身边的一粒棋子,极尽卑鄙之能事!可是话到嘴边,她说的却是“归迟这次来不了”。
小竹遗憾地“哦”一声,又问:“那,姐姐你为小诤报仇了嘛?”
“……只有报了仇,我才会来看他。”
“原来如此!”小竹长叹道:“我本来还埋怨过你们呢,一直都不来,我一个人很寂寞的啊!不不不,不寂寞,被小诤知道了又要生气的,他就是小心眼。”小竹说着笑起来,折弥也应景地笑了下,却笑地格外沉。
如果归迟死在夭华手中算报了仇的话……但是真正的杀人者,不是夭华么?她做着上灵宫的宫主,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享用不尽,如今踏着鲜血正妄图登上妖界最高的宝座。
这十几年间,折弥数次经过归迟林,可从来都没有进来看过哪怕一眼。她无法面对小诤,莲姬说的没有错,赎罪……对凤幼她可以没有负担地隔年便去一次,可是对小诤她做不到,那是与她们共过患难的好兄弟啊……
她不敢想小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里会有多苦……一直宠着护着的妹妹,一朝翻脸,活生生掐死了他……
两人断断续续说了一夜,第二日清早折弥离开。小竹嚷着让她下次把归迟也带来,那么久不见还怪想她的,小诤也会高兴的。折弥没有接腔,只是嘴角扬了扬。小竹只当她答应了,挥着胳膊与她告别。
折弥捂住胸口,疼痛来的有些突然。她明明已经不在乎了,可为什么重遇小竹,一切仿佛又重演一遍,往昔岁月一点点蚕食她……
她走出归迟林,守在林外的人一见到她,立即跑上来,折弥不待看清来人长相,对方就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折弥垂眸,那人抬起头,声音完全沙哑了:“求你……救救少宫主……”
是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