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傀儡妖 青豆
折弥缓缓走着,清寒之气蹿入伞底,她略仰起伞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微亮,大雨一下,暑气就散地七七八八,一路行来竟还觉出依稀的寒意。
睡梦中的娃娃似也觉得冷,更往折弥坏里钻去。折弥低头,却正对上她惺忪的睡眼。娃娃揉了揉眼睛,扯住折弥发梢往嘴里塞:“咕咕……咕咕……”
她吧唧着嘴巴,好像在头发上尝到了美味,眯起眼瞳笑,脸蛋变作盛开的小花。折弥拨开自己的头发,娃娃便也放了手,在她怀里挣几挣,吊着折弥的脖子让她从横抱变为竖抱,趴在折弥后肩处的脑袋转到东又转动西,看着这座逐渐苏醒的城镇,暖暖地将鼻息喷在折弥的脖子上:“咕咕……咕咕……”
折弥脚下有些重,郎中的府邸只有一步之遥,她却怎样都跨不出这一步。
这个孩子,是她在这寒意森然的清晨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
她维持撑伞立在雨幕里的动作,娃娃许是觉得饿,许是察觉到她不甚明朗的情绪,便也乖乖的,趴着小身体,只是眨着灵活的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不明白只是一觉睡醒,怎么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啦?
折弥暗黑的眼瞳中雾气氲氤,眉头微蹙,那千年孤寂恰如眉心愁容,始终存在着,却因为太过于平常而从来没有注意过。
娃娃又小声“咕咕”,折弥垂眸笑一下,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雨势小了,街边一间粥铺已经有稀落客人。折弥收伞进去,要了一碗瘦肉粥。娃娃坐在凳子上东瞅瞅西瞅瞅,等粥上来了,嗅着了香味,不禁双眼冒光。
折弥用勺子将粥搅温,推到娃娃桌前,娃娃用奇怪的姿势操了勺子喂自己,吃地极慢无比。折弥好耐心地等着,雨渐渐停了。客人似乎先前都隐在了某处窥视着,待雨一停,呼啦一下挤满了这间小小粥铺。
有妇人拉着自家孩子也来喝粥,见左右没有空位,便与折弥拼了桌。她爽朗地与四下乡邻打着招呼,转身一巴掌拍在孩子后脑勺:“磨蹭你个鸟,迟了看夫子怎么罚你!”
“花寡妇,你家木子次次得第一,已经够聪明啦!”
“哪里哪里~”那花寡妇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这才打量起和自己同桌的折弥。
折弥不自觉地垂头,想挑起连襟帽,但念及对方并无恶意,此举或多或少带了些无礼,便也作罢。
“呀,好水灵的女娃娃!”花寡妇咋呼一声,娃娃闻声仰脸斯文一笑,折弥从未见她有过这副表情,心下觉得新鲜,便也忽视了花寡妇不住往自己逡巡而来的目光。
“这位夫人看着眼生……不是这镇上的吧?”
“嗯?……嗯。”
“贵千金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大方得体……哪象我家那个催命鬼,真真是要了我的命啊!”说着,又是一巴掌拍在木子后脑:“看不烫死你!你不能慢着喝!”
娃娃正把勺子塞进嘴里,看到妇人粗鲁的动作,眼里顿时精光闪闪。折弥阻止不及,娃娃已经挥着勺子一下敲在木子脑袋:“烫——烫史喃——”
花寡妇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着,讪笑道:“贵千金真是……活泼烂漫……真性情……”
木子斜眼瞅着娃娃,娃娃也泛了白眼还给他,两个小家伙彼此看地不顺眼,大人间的谈话更是陷入僵局,便只好喝粥打发这一桌的尴尬。
花寡妇一气灌下,手心抹净嘴边粥汁,舌头在上下牙齿扫一圈,正惬意地想剔牙,却对上对面折弥的华贵清疏。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掩饰道:“这位夫人——”
“她不是我女儿。”
“哦不是女儿……不是……”花寡妇看着折弥从袖中摸出绸帕向娃娃递去,娃娃接了帕子乖巧地去擦嘴巴,便情不自禁问道:“你们感情真好,不是母女那是……”
她身上时刻流露出市井女人的特质,折弥无意与她攀谈,嘴角只是一缕笑,并不答话。倒是那娃娃,喝了几口粥,拍着肚皮依然道:“咕咕……咕咕!”
“是姑姑?啊……哈,我说嘛,姑娘看起来这样好姿态,倒真是难想出能许什么样的官人。”
这话说地一半奉承一半戏损,大多是看出折弥对自己的不屑,逞了口舌心下才痛快。折弥却毫不在意,只那一双黑眸,眸色愈深,愈叫人胆寒。
她的笑里透着了然与讥诮,花寡妇突然觉得在她的目光下自己被整个剥光,**裸,肮脏的污秽的全部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她慌张地付了几个铜子,拉了木子几乎落荒而逃。
娃娃还在喝粥,折弥等她喝完,轻道一声回家罢。娃娃牵住她的手指尖,慢慢走出了粥铺。雨后天晴,屋檐处的积水“滴答”,落在底下的砖石上,砖面长了藓,碧青潮湿。
白衣缠在粉嫩的小衣上,两人消失在人界蓬勃的晨光中。
时光荏苒,弹指间十数年已过,当初的女娃悄悄长大。
折弥虽然将她留在了归迟林里,对她却并不怎样亲近,等稍大些便把她逐出了自己的竹屋,旁边是用来储物的屋子,清理干净她便住了进去。
娃娃来的时候还小,就算是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时间一长难免忘光,可并没有人关心这个——折弥难得与她说话,说话也都是干脆利落几个字,言简意赅表达自己的意思,从来用不着称呼她的名字,而狼呢,整天“嗷嗷”的,不是妖自然也不会说话。
她开始学说话学地很艰难,折弥甩给她几本书,她翻开满眼不认识的字符。大抵是知道折弥讨厌自己和兽一样的,所以她努力地想要上进。也曾经无法无天闹地归迟林里鸡飞狗跳,但被折弥武力镇压过几次,她就学了乖,只敢偶尔捣捣乱,懂得在人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乖模样。捣蛋归捣蛋,学习起来还是很认真的。时间长了她便渐渐摸到了门道——归迟林里别的没有,过林的妖兽大把,而那些妖兽间很容易便起纠纷,这时折弥的地位便格外突出了,也只有那时,她才能多多听到说话的声音——近而学习各种句子与发音。
她一直秉持着自己只是为了求知而不是别的任何原因所以才躲在一旁偷听的原则,折弥只当看不到,处理完事情就走。
当初的小狼长成了大灰狼,生了一窝又一窝的狼崽,她时常揪出几只来玩,戳肚子扯耳朵,灰狼心疼归心疼但从小就被她压迫惯了,连“嗷嗷”声都不敢发出,只是“呜呜”的,用爪子刨地。母狼趴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小崽子和夫君,不住晃脑。
那天其实也与平时没有很大区别,桃花开了,她坐在树下晒太阳。灰狼和母狼一前一后走过来,蹲在她身旁,你推我我推你,还是灰狼先开口,“嗷嗷”了几声。
“什么,又有宝宝了?恭喜恭喜哇~~”她趴在地上去摸母狼的肚皮,母狼也冲她“嗷嗷”几声,她道:“让我当干娘?真是不敢当不敢当~献丑献丑~”
灰狼继续“嗷嗷”,她眉毛一竖:“什么?不是干娘是奶娘?怒!”
母狼“呜”了声,竟然露出个嫌弃的表情,灰狼舔了舔自个夫人的嘴巴,认输般把脑袋磕在前腿上。
“你们,你们都是什么表情?”她嘴巴一撅,绕到后面拽住灰狼尾巴,不顾它意志强行拉扯。
“它们说要离开归迟林了,专程来和你道别。”
折弥的声音,从屋内淡淡传来。
她动作一顿,母狼伸舌舔在她脸上,安慰般发着鼻音。灰狼眼睛里有些湿润,和她亲昵了会,还是带着母狼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两头狼走了,但她还没从最初的打击中回过神,折弥走来,看着这一树桃花:“今年的桃花,开的很好。”
她呆滞地看着她,又难过地垂下头。折弥摘了一朵放进掌心仔细端详:“若按人界纪年,你该行及笄礼了。”
她抽了下鼻子。
折弥见她打不起兴致,看着桃花轻声道:“抬起头。”
她听话地抬头,眼睫已经湿了。折弥拈着桃花拂过她额头,清风掠来花香袭鼻,那瓣朵封入她眉心,衬着脸型华美怒放丰盛非常:“夭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往后你便叫‘夭华’罢。”
在她与儿时玩伴分开之际,折弥没有说出哪怕一个字的安慰,她只是赐了名字给她,那是她从折弥处得到的唯一的及笄礼。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也许还要再前一些,她明白只有当自己失去了什么或者是受到了伤害,折弥才会用另外一些东西来补偿她。
妨如用毒酒解渴,化开眼前的困扰却让她跌入更黑暗的深渊。
灰狼离去后夭华觉得更加寂寞,心里空落落的无处安置。临溪自照,眉心桃花明媚一如往昔,这本已是百花肃杀的季节,唯独这一朵永不会凋零。
她呆呆看着水面上的倒影,从天降下豆大雨滴打碎了镜般平静。雨越来越大,她的脸被扭曲了,一会近一会远的,她没法再发呆,撑着额头往回跑。进了院落就见站在廊下的折弥,白衣如雪美不胜收。夭华喊了声“姑姑”,折弥也不回应她,她虽然习惯了,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舒服,跑回自己屋,转身关上门。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喊她“姑姑”了,好像有记忆,但凡称呼就是“姑姑”。夭华扯出条干净棉布擦脸,又掸了掸身上半湿的衣裳,正要往**倒,忽然听到了翅膀扑腾的声音。
一只蝙蝠栖在窗户上,看夭华正朝自己走来,立即发出“吱吱”的声音。夭华瞪着它,它左边的翅膀明显地搭垂了下来,素色窗纸上已经被它划出数道血印子。
“受伤了啊……”夭华自言自语,向蝙蝠伸出手指,蝙蝠转动头部朝后看一眼,奋力飞进了屋内,又因气力不济摔在了地上。
夭华蹲下去拨弄它的翅膀:“我说,拍起翅膀来呀,这样算什么呀?”
说着,她起身去找伤药,才一转身就听那蝙蝠的叫声变地十分尖利。她觉得不对,忙扭过头去,地上哪里还有蝙蝠的影子?夭华“咦”了声,就见一个黑衣少女捂着胳膊从深色木柜后转出来。
“原来是妖啊。”夭华恍然大悟,取出伤药,在蝙蝠妖眼前晃动:“需不需要?”
那蝙蝠咬着嘴巴不吱声,夭华把药随手扔在桌上:“你还是快离开这儿吧,这里不是你能——”
话未说完就是一声巨响,夭华目瞪口呆看着顷刻倒塌的半壁墙面,雨声一下子清晰起来,废石之后,人面猫身的妖兽赫然出现。
蝙蝠抖了下,又竭力镇定:“该离开的是你,快走!”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夭华把她往自己身后一拖,撸着袖子指了那山猫精道:“你敢拆了我的房!我和你没完!!”
蝙蝠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身前那人乌黑的后脑。山猫亮着尖利的爪子冷嗤:“不要脸的叛徒!你就是找了这样一个帮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哈哈哈,今日,注定是你的死祭!”
山猫精咆哮着扑来,夭华挥手格挡,利爪正嵌进肉里,带着冲击撞向身后屋门。蝙蝠闪过身形,却见血丝从夭华嘴角流出。夭华牢牢抓住山猫的手,朝那蝙蝠道:“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跑?”
蝙蝠呆呆看着她,夭华眉心皱起,疼地冷汗一粒粒渗出来。山猫一手被制挣脱不得,恼怒着高高举起另一手朝她头部使力击下!蝙蝠的眼睫飞速颤动,目光忽地阴狠,挥着没有受伤的手臂厉叫着缠向山猫。
一阵冷香弥漫开来,夭华额心桃花发出耀眼红光,与此同时,一道白衣自断墙外迈入,清风霁月皑皑如雾:“山猫,你坏了界规,嗜杀。”
夭华心头一松,却不知为何有些想哭。她知道折弥会出现,因此才能这样有恃无恐,但是折弥出现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她想她还不如不要出现!
山猫情知不好,扔下夭华破门而出。折弥只顾着赶追,并不曾看受伤的夭华一眼。夭华抱着疼痛的胳膊,嘴角不受控制地朝下撇,想哭,但想起蝙蝠妖,便吸着气仰脸笑道:“瞧,我和你一样啦,所以把药也给我分一些吧!”
折弥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屋里有灯。屋外,夭华立在雨里,肩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蝙蝠站在门旁,不敢上前。
折弥面无表情看向夭华,后来伸手似是要碰她的伤口,夭华转身躲过,带着哭腔道:“姑姑……”
天很黑,折弥的白衣很亮。
“姑姑。”
“不许哭。”
“姑姑……能不能……让我跟着你?真正的,跟在你身边?”
“……什么?”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我明明就在你眼前,你看看我!从小到大,你能不能好好看我一次!”她嚎啕大哭:“是!我是你带大的!可是你能不能把我当成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孩子也好仆从也好,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只是把我当成和其他人事物没有任何区别的一种存在,我不要……我不要!”
蝙蝠捂住嘴,雨声奇迹般消失了,她只能听到夭华的哭声,积聚了数十年的情感一瞬爆发!
“……不要哭。”
夭华一步往前,投进折弥怀里:“姑姑……姑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自私,明明捡了我,却从不好好待我……”
折弥沉默着,终而凑到夭华耳边轻声道:“我方才,也坏了界规……嗜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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