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节我是在看守所里过的。年三十傍晚,段所把我叫到值班室,指着桌子上的电话说:“杨远,接个电话。”我的心枰枰直跳,凭预感,我知道这是我爹打来的电话。我对段所说声谢谢政府,段所说,大过年的就不用谢了,本来是不允许犯人跟家属通电话的,看在你爹打了好几次的分上,你就接个,快点儿啊。我扑过去抓起话筒,只听见那头喘息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我“喂”了好几声,那头传来我弟弟的声音,他说,哥哥,来家过年呀。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我憋住气,稳了一下情绪,大声笑起来,我说:“二子,我在北京天安门这边玩儿,等过了年,哥哥给你带回家一个大模型。”我弟弟在那边又喘了一阵气,磕磕巴巴地说:“哥哥,不用了……那得多少钱呀。”

我想说点儿什么,可是我实在是说不出来话了,就这样一个劲地咽唾沫。

我爹在那头嘿嘿地笑:“大远……大远……”

我放下电话转身走了,外面下着很大的雪,雪花扑在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

大约是五月份的一天上午,段所给我们劳动号开会。他说,上面有指示,让大家交代余罪,如果大家还有没交代完的罪行就赶紧交代,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不交代的话不行,因为凡是在押人员不但要交代自己的,还要检举揭发别人的,不交代没有好下场,一旦被揭发出来,那就是抗拒改造,关小号那还是好的,弄不好还得加刑。

亮着昏黄灯光的监号里,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叹气声比老贾的放屁声还要压抑。我躺在**把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从头梳理了一遍,梳理得脑瓜子生疼,也没梳理出什么值得交代的问题。那边,老贾突然跳了起来:“我娘!我得去交代,我还偷了生产队一麻袋地瓜。”我吓唬他:“那就赶紧去呀,这可是盗窃罪呢,一起步就是三年。”老贾慌了,就地放个响屁,鞋也没穿就蹿出门去:“报告所长,我有罪,我该死……”第二声“该死”还没喊利落,段所就来了:“咋唬什么?”老贾扑通跪在地下,头磕得像鸡啄米:“政府,我该死,我有罪,我还偷了一麻袋地瓜……”

段所哧了一下鼻子,骂声神经病,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来一下,有人找。”

我的心一紧,这种时候找我干什么?眼前一阵恍惚。

忐忑着拐过监号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值班室门口的严警官,以前提审的时候我看见过他的签字——严盾。

他怎么又来了?我下意识地站住了,严盾笑眯眯地冲我招手:“老伙计,又见面啦。”走在去预审科的路上,我完全懵了,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来找我。

严盾坐在审讯室的桌子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傻了,端坐在铁椅子上一动不动。

严盾看了我一会儿,轻轻摇了一下头:“很可惜呀,好端端的一个青年就这么‘瞎’了……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自暴自弃,人生走一段弯路没有什么可怕,怕的是走一辈子弯路。我重新对你做了一些调查,说实话,我很同情你,你的底子不坏。你爸爸多不容易啊,还有你弟弟……”见我茫然地看着他,他突然把手一挥,“好了,不多说了,越说越替你惋惜,咱们还是直接开始吧。在开始之前,我还是要重复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来吧,把那件最大的事情说出来,说出来对你也是一种解脱。”我一怔:“什么最大的事情?我解脱什么?”严盾又开始绕着我转圈,我急了:“你就直接说吧,别转啦。”

严盾站住了,他看我的眼神很怪异,让我联想到了上学的时候老师在我犯错误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我有些诧异,大哥,我是你的敌人啊,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刚想开口跟他开句玩笑,他突然变了脸,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好,听清楚了,抢劫。”

抢劫?我茫然……窗外一只小鸟在唱歌:抢劫、抢劫!

我委屈得都要哭了,就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大哥,什么抢劫?我抢劫了吗?”严盾叹口气,示意旁边的一个记录员开始作笔录,转过身来对我说:“对,你抢劫了。”我的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我几乎要瘫在椅子上了。我知道,抢劫这个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起步就是三年,弄不好有可能“打眼儿”!我什么时候抢劫过?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要抢劫?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平白无故地拿别人的东西,我哪能干那样的事情?我涨红着脸,把手拍得山响,嗓音也变成了鸭子叫唤:“严警官,你可别吓唬我,我什么时候抢劫了?”严盾皱紧了眉头:“杨远啊,你真是执迷不悟,我劝你认清形势,跟政府对抗是没有好结果的,你想想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家你同案都交代了呢。”我还有同案?我的同案不就是跟我一起砍小广的金高他们吗?他们都判了刑,早已经发走了。我摸着头皮笑了:“大哥,你还是别绕我了,我根本就没抢劫,哪来的什么同案?”

“杨远,别犯傻,有些事情不交代清楚了是不行的,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形势吗?”严盾顿了顿,重新坐回了椅子。

“知道,严打,可严打也得讲究个打法吧?这不是乱打嘛。”

“乱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给你加个罪名——诽镑罪。”

“我没说严打是乱打,我是说如果你打我个抢劫罪,才是乱打呢。”

“真没想到你这么愚昧,”严盾看了看挂钟,似乎想早点儿结束“战斗”,“要不我再提示你一把?”

提示就提示,我根本就不怕他,因为他说的事情我根本就没做过。

我敞开衣服,一下一下地扇着胸脯上的那只蝴蝶:“那最好,我还等着回去拉水给大家喝呢。”

严盾笑了:“还拉水呢,拉不了啦,这次你回去就换了身份啦,不是劳改犯,是嫌疑犯了。”

他说的我弄不明白,难道这俩“犯”不一样?我说:“反正我就这样了,你提示吧。”

严盾喝口水润了润嗓子,无奈地扫了我一眼,声音一下子变粗了:“听着,石桥饭店。”

我像是裤裆里被人猛然塞了一块冰,忽地弹了起来:“别问了!我明白了,让我来告诉你。”

严盾把手往下压了压:“别激动,杨远,你的概念有问题呢,这不叫‘告诉’,这叫坦白交代1983年初,我当了厂里的团支部文体部长以后,经常跟厂里的小青年们组织活动。我最热衷的是带大家约其他单位的年轻人去体育场比赛踢球,我们这帮人很能干,经常把别的球队赢得落花流水,当时在市里小有名气,年轻人都知道第三机械厂有一支很威猛的足球队,带队的是一个精明干练又寡言的小伙子。

那时候也没什么奖励,贏球了大家就凑份子去饭店撮上一顿,最多是发工资的时候,厂部给发点儿奖金,我一般都攒起来,设想着有那么一天带大家出去旅游,顺便跟外边的球队切磋一下。那时候我的心很大,我想把这支球队操练成全市最猛的队伍,说不定能玩成职业的呢——那时候还没有甲A、甲B、中超什么的,你说我的想法超前吧?严打前夕的一天,我们输了球,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在宿舍里躺了一下午,大家喊我吃晚饭我也没动弹,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把面子挣回来。李俊海嫌伙房做的饭不好吃,嘟嚷了几句摔门走了。牛玉文一个人坐在床头喝闷酒。时间不长,李俊海又回来了,一进门就骂上了:“操他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全厂没有一个有钱的主儿,想‘滚’顿饭吃都不行。”牛玉文上了酒劲,披上衣服,说声“别发牢骚,咱们出去吃好的”,拉我们就出了门。石桥饭店在我们厂斜对门,我们三人进门的时候,里面没几个人吃饭。

酒喝到一半,李俊海就发开了“膘”,挽起袖口,挥舞双手,将社会的丑陋以及做人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甚至讲起了黑道起源和黑道人物的发展,其中有一句是“富贵险中求”,让我琢磨了半天,喝了三瓶啤酒还没回过味来。讲到最后,他讲起了刘邦和项羽的故事,他说,项羽看见秦始皇很威风地走过街头,就对他的叔叔说“彼可取而代之”。我简直有点儿崇拜他了,这些话他怎么以前没跟我说过呢?原来我这位大哥还学富五车呢。有那么一阵我很佩服他的口才,甚至这样想,将来我在“道儿”上混出点名堂来,谈判什么的文明活儿都让他来做,这可真是个人物。

“兄弟,我发财了。”结完账,李俊海把我拉到灯光照不到的一个角落,轻声说。

“怎么发的?”他经常这样一惊一乍的,我没在意,胡乱应付道。

“看见那个人了吗?”李俊海朝饭店里靠窗坐着的一个中年汉子努了努嘴。

我瞥了那人一眼:“他给你的?”李俊海嘿嘿了两声:“他给的。”我很纳闷,人家凭什么给你钱?我问:“你亲戚?”这时候,那人正好往我们这里探头探脑,李俊海把手做成手枪状:“看什么看?再看打死你!”该不会是他把人家抢了吧?我登时紧张起来:“俊海,你把他怎么了?”李俊海笑了:“没怎么,这小子把尿撒到我的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