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肖策所在的实验室负责的两个项目同时进入收尾阶段。机器每天无休地跑着数据,专利、论文、程序代码、研究报告等任务压在头顶,项目申请书中交付截止日期的最后几天,连韩越都回实验室加班了,甚至有几个学弟拖了睡袋过来。
陈绯那边的节奏也在节目单确认修改后陡然加快,好在她调了娇去帮她,倒不至于像往年那样累得濒死。
数周以来,陈绯和肖策只偶尔通话,连一起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肖策每天凌晨才到家,陈绯也没提过去他那里。就连宋银川都忙得二一添作五,天天在自己的服装工作室和工厂之间来回奔波。
距离项目交付还有四天,早上八点,肖策提前来上班,看到几只硕大的人形蛹排在闲置实验室的墙边,场面甚是惊悚。电脑桌前还有几个以外套蒙头,和衣而睡的同事。
屋里通宵开着空调,气味怪难闻的,肖策走去窗边,给窗户开了条缝。又把手里拎着的六人份早餐放在桌边,从里面分出一只塑料袋,提溜着下楼去了。
这份早餐是给周政的,他们项目组在楼下人机交互技术研究室。
路过楼梯口,迎面碰上打着哈欠从研究室里走出来准备去洗手间洗漱的夏洋洋。夏洋洋原本张着嘴巴,几乎在看见肖策的同一时刻就伸手捂住了嘴,见了鬼一样往后连连退步。
“肖……学长,早上好。”
肖策对她点点头,想到什么,把手里的早餐递过去:“周政给你带的。”
夏洋洋此刻不修边幅,怪不好意思地垂头,试图用额前刘海挡住脸,快速伸手接过他拿来的塑料袋,声音又软又细:“你们不忙吗?”
大伙都加了半个多月班了,她这个问题实在很愚蠢,夏洋洋问完之后就想当场勒死自己。
好在肖策没嘲笑她,说:“忙。”
夏洋洋低低地哦了声:“那你还有时间每天回去吗?”
肖策:“有。”
好尴尬的对话……夏洋洋脸上一阵发烫,沮丧得头也不敢抬,她想和肖策多待一会儿,又实在找不到可以聊的话题。憋得手心发汗,才灵光一闪,说:“那天不好意思啊,我喝多了,是我闺密们乱来。”
那天肖策没去接她,反倒让周政去了。朋友们都劝她死了这条心,可夏洋洋心存侥幸,她知道自己在实验室是最受师兄们喜欢的,也清楚自己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肖策没道理当自己是空气。或许,肖策是知道周政对她有意思所以主动让步,是为了朋友。
没到黄河边,夏洋洋并不死心。
肖策听夏洋洋这么说,礼貌道:“没事。”
“但是肖策……”夏洋洋抬手揉了揉鼻尖,鼓足勇气,扬头看他的眼睛,“以后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托付给周政?我不喜欢一个人,就不想让他误会,不想和他有一点暧昧,你明白吗?”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已经红得没法见人了,夏洋洋不等肖策给出回应,转头小跑回了研究室里。肖策在原地站了几秒,回身上楼去了。
比起和人交际,与机器打交道显然让他轻松得多——至少给出正确指令以后会马上得到反馈。肖策总觉得夏洋洋这里出了问题,他应该想个对策,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手头优先级更高的事情太多,夏洋洋的事完全可以放在一边。
是以,再坐回电脑前,肖策的大脑就跟自动刷新了似的,把早上的小插曲忘得一干二净。
工作到晚间,徐知涵下课后拎着两大袋子水果推开了研究室的门。
“唐剑,肖策。”徐知涵进门就喊他们的名字,说,“来接一下。”
徐教授进来,伏案工作的大伙都扬起头打招呼,随后,没被点到名字的,又低头工作去了。肖策和同组的师兄唐剑大步走到门口,一人从她手里接过一个水果袋子。
徐知涵:“唐剑,你给大家分一下这袋。”随后转向肖策,“这袋拿去305给曹老师他们组。”
徐知涵年过四十,即便从事着这么熬人的工作,也比同龄人保养得当,不管是不是出现在正式场合,总是穿着得体的套装,口红颜色与服饰相得益彰,头发每一个卷的弧度都不出错。肖策刚进校的时候,就听师兄们调侃,说哪里有职业套装哪里就有徐教授。
肖策点头,正要走,被唐剑拦住了:“我去吧,回来刚好去趟洗手间。”
说着,跟肖策交换了手里的袋子,拍拍他的肩膀,代他出门了。
徐知涵见唐剑主动跑腿,不免惊讶,笑道:“这懒鬼,什么时候也变勤快了。”
肖策也不清楚,低着头给同组的师弟们分发水果,没有回应徐知涵的问题。
研二在读的邹宇骐分到一捧砂糖橘,一边剥皮一边乐滋滋地开口:“去看洋洋姐的吧。”
虽然不是自己的弟子,徐知涵也对夏洋洋这个姑娘有所耳闻,她和善地笑笑,走到邹宇骐身边,看他的研究报告完成情况,一边说:“305那几个还能让唐剑占到便宜?”
徐知涵为人随和,身为整栋实验楼唯一的女教授,和学生的关系也最为亲近。邹宇骐嘴上没个把门,说:“您太小看我们407的魅力了,有剑哥和策哥在,305那一群狒狒,近水楼台都捞不着月。”
徐知涵这回是真情实感地大笑了,目光落在肖策身上:“肖策很受欢迎啊?”
407谁不知道肖策是徐知涵的得意弟子,邹宇骐很有眼色地说:“策哥这颜值放在全校都很能打,更何况是咱们系。”
徐知涵似乎对他的话很有兴趣,甚至追问:“那怎么也没看到他交女朋友?”
这话听着是问邹宇骐,可当事人在场,谁都晓得是冲着肖策去的。邹宇骐不答了,笑眯眯地喊肖策:“策哥,徐老师问你话呢。”
肖策派发完水果,袋子里还剩两个,他拣出来搁在自己桌上,把空塑料袋换进研究室内的垃圾桶里。听邹宇骐这么问,想到什么,平直的嘴角缓缓扬起。
他提着桶里原本的垃圾袋,说:“我有女朋友了。”
这话一出,大伙都很诧异,连一直面朝屏幕竖着耳朵听八卦的其他师弟都忍不住抬了头,目光全部汇聚在肖策一个人身上。
肖策在众人的目光中,淡定地转出去丢了个垃圾。等到他回来,屋里的气氛就跟过年一样喜庆,邹宇骐满脸慈祥笑意,恨不能双手交握,对肖策说:“策哥,我们决定去万达五楼那家新开的海鲜自助。”
计算机系脱单难,一人脱单,全组吃饭,这是个传统。肖策想了想,问徐知涵:“徐老师去吗?去的话我们换个地方。”
他知道徐知涵海鲜过敏。徐知涵心里一暖,笑着摆摆手:“你们吃,我就不凑那热闹了。省得你们拘束。”顿了顿,又问,“哪个院的?”
邹宇骐:“经管的吧?还是文院?”
肖策:“不是我们学校的。”
邹宇骐:“奇了!策哥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实验室就是家,哪来的时间认识外头小姑娘?策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吧!是不是有路子啊,有路子也不跟我们分享分享?!兄弟还做不做得成了!”
邹宇骐咋呼的时候,唐剑恰好推门而入,听到后半句,瞬间秒懂,无缝衔接上这个话题:“行啊肖策,该不会是网恋奔现吧?”
肖策摇头:“本科时就认识了。”
众人了悟,默认是肖策本科校友。邹宇骐捶胸顿足,喟叹不已:“果然,下手要趁早啊!”
徐知涵在研究室转了一圈,解答了几个问题之后就离开了。她一走,原本还有点拘谨的小师弟就都站起来边伸懒腰边问肖策哪天聚餐了。
“项目交付日是22号,要不就23号一起吃个饭吧?”唐剑提议,“就不打扰你们单独过平安夜和圣诞节了。”
“她挺忙的。”肖策说,“我问问她,再定。”
大伙即便八卦几句,也都知道分寸,他说了再定,其他人也就没再深扒细问了。不过心里到底揣着点好奇,等到十二点多,肖策回家后,407和305那几个通宵加班的凑在一起吃夜宵时,话题难免又拐到他身上。
韩越和夏洋洋也在,听到邹宇骐说项目结束要去吃肖策的“脱单宴”时,两人同时抬起了头。
为了赶专利,夏洋洋连着熬了两天,黑眼圈存在感极强,她睁着大眼睛盯牢邹宇骐,声音都有点虚弱:“肖策有女朋友?”
邹宇骐:“对啊!我们也吓一跳。”
韩越心情复杂,一方面窃喜肖策有了女朋友,夏洋洋肯定会变得好追很多;一方面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慨,他凭什么能交到女朋友,还不知是什么货色。
夏洋洋早上还觉得不死心,可短短一天时间,她就已经站在黄河边上了。她一下子低了头,握着一次性筷子佯装去夹打包盒里的辣炒蛤蜊,可怎么都夹不上来——连蛤蜊都跟她过不去!她鼻尖一阵酸楚,好容易才把眼泪憋了回去。
韩越问:“哪个系的?”
邹宇骐笑嘻嘻地嗦着一颗麻辣螺蛳,道:“徐老师也问了,结果不是我们学校的,好像是他本科同学。”
韩越有点意外:“徐教授也在?”说完这话,笑容里有点意味不明,“她没不高兴啊?”
唐剑不在的时候,韩越没少内涵肖策和徐知涵的关系,邹宇骐左耳进右耳出,陪谁都能聊一嘴,于是顺着韩越的话道:“没吧。不过徐老师不去聚餐。”
韩越意味深长地哼笑:“她怎么可能去跟你们吃饭。”
夏洋洋是第一次听到肖策和徐知涵的相关话题,一时间诧异大过伤心,不由得问:“肖策谈恋爱,徐老师为什么要不高兴啊?”
这问题正合韩越心意,他简单扼要地把自己当初对陈绯说过的话,又隐晦地和夏洋洋提了一提,眼看着这小丫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情格外畅快,道:“你听一听就好,学术圈乱得很,不要太入戏,不然该被带坏了。”
夏洋洋的嘴巴被蛤蜊辣得通红,更衬得一张脸白得吓人。她双目有片刻失焦,喃喃:“这不是真的吧……”
韩越说:“有的事情,不能全靠眼睛看,要靠脑子想。你们小姑娘就是想得太少,男人没你们以为的那么单纯。你就想想看,肖策长得不错吧?也挺多小女孩喜欢吧?他为什么不敢在我们学校找女朋友,非要回那个三本都够呛的学校找?还不是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女朋友都不可能知道吗。”
夏洋洋心里咯噔一下,已经分不清是难过更多还是失望更多了。
实验室的项目正式交付之前一天,肖策找时间给陈绯打了个电话,提出要请同组的师兄弟一起吃饭。
陈绯那会儿刚下班,和娇打车回去,顺路捎上的还有李潇和大喵。她误会了肖策的意思,以为他要报当初韩越的“炫耀之仇”。
陈绯坐在前座,笑得狡黠:“以牙还牙哦?”
肖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解释说:“韩越不是我们组的,他不去。”
陈绯扬眉:“是吗?那吃呗,什么时候?”
肖策说了个时间。
“23号?那天不行,明天开始,我们要去省台的演播厅实地彩排,有几个艺人一轮彩排没来,这几天才空出档期,我得盯着。”陈绯说着,回头问娇,“二轮彩排哪天结束?”
“我们这几组是25号下午结束。”娇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行程表,回答陈绯,“有饭局吗?如果是圣诞节那天,要早点订。”
陈绯把娇的话复述给肖策,说:“你看着办。”
“好。”肖策回答她,又问,“明天几点结束?”
陈绯:“没谱,明天我那个组彩排,歌舞节目,歌手和舞蹈演员还是第一次碰。谁知道会磨到几点。”
肖策:“知道了。”
陈绯:“你这个‘知道了’,是来还是不来?”
肖策:“来。”
陈绯嘴角噙笑,说:“我要吃牛肉炒河粉。”
娇在陈绯说前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从她的语气里判断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他坐车后座,身子前倾,兴奋地捏着嗓子喊:“策哥!我要虾仁和韭黄肠粉,多一点小脆!”
陈绯左手往后一盖,把他推了回去。娇把嘴噘得老高,但现在顾不上跟陈绯扯皮,他加大音量道:“还要一份蜜汁叉烧!”
陈绯没好气,挂了电话,凶神恶煞地回头对娇道:“想吃自己点外卖。”
娇捂住胸口,伤心欲绝:“绯姐,你就晓得对我们凶!怎么这点钱都不舍得让策哥花?他娶老婆不用讨好娘家人的吗?”
你最好是娘家人。陈绯没搭理娇的哀号,后座的大喵却不淡定了,先偷眼看李潇的反应——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又戳戳娇的胳膊肘,用唇语问他:“这是谁?”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娇与大喵早就混得很熟,他挑起半边眉,用气声说:“老情人啊。”
陈绯:“皮痒了?”
娇嗷一声,瞪圆了眼睛:“你耳朵这么好的吗!”
陈绯这个态度显然不是否认,大喵心头发紧,有点同情身边低气压的李潇了。她思绪乱飞,心说怪不得最近李潇话越来越少,本来以为是为高强度工作所累,现在明白过来,心病才是症结所在——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话也不好明说,大喵先到目的地,下车前拍了拍李潇的肩膀,算是给他的安慰。
第二天,陈绯和娇提前去了卫视大楼的1号演播厅彩排,副导演徐瑞也在,陈绯过去跟她聊了几句。
“歌手和舞蹈演员都来了吗?”陈绯问她,“今天还缺席,后面没办法排了。”
徐瑞这几天忙于调度,也是一脸的疲态,对陈绯说:“总算来了。催了半个月,都是祖宗。”
陈绯说:“歌手我不担心,我们原本也没给他设计太多动作,而且他昨天已经来演播厅走过一遍了。但是那……赵老师,他是主舞,如果和伴舞合不上的话,这台节目直接就崩了。”
这个节目最早的设计,就是单纯的歌手与伴舞团组合,根本就没有这位赵老师的存在,他是节目单临时调整之后才加进来的。
徐瑞给了她一个“我明白你的担忧”的眼神,两人已经合作好几年了,也都对台里这些操作心领神会,她说:“放心,我找人探过口风,他跟隔壁组塞进来的绣花枕头不一样。还是有点本事的。早几年在国外,拿了几个国际奖。”
“国际奖”这个东西,听上去唬人,其实真正含金量高的没多少,也不知道这位赵老师拿的是哪几个。陈绯面无表情,丝毫没被说服。
徐瑞又说:“前天赵老师不是让我把一轮彩排的视频发给他了吗,今早他给我发微信了,说他心里有数,今天一遍过。”
陈绯嘴角一抽:“行吧……拭目以待。”
跨年晚会的二轮彩排自下午两点整正式开始,陈绯让娇去找近景机位看舞台细节,自己还是站在上次的2号摄影机机位观察中景。机位在舞台前半侧正中,陈绯找了个凳子放在摄影老师旁边,站上去,以确保视野足够开阔。
陈绯参与编舞的三个节目都不靠前,尤其是有赵老师的那个歌舞节目,就排在零点跨年之后。算算时间,估计要到七点多才能彩排得上。
六点多,陈绯其他两个节目都顺利通过了彩排,可她还没有看见所谓的赵老师的身影。倒是娇,小跑过来,对她说肖策已经来了,就在休息室里。
娇喜滋滋的,说话都带着股叉烧味:“别看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轮得上呢。先去吃点,别让家属干等啊。”
陈绯应了声,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微微昂头,在窜来窜去的工作人员里搜寻徐瑞。
未果。
算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就算最后那个赵老师搞砸这个节目,再把人撤下来就是,一点都不耽误。这么一想,陈绯彻底放松了,紧跟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胃里空得发慌。她从凳子上跳下去,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影,好在娇及时搭了把手才不至于摔倒。
娇:“你慢点!磕着没?”
陈绯摆了摆手:“没事,有点低血糖。”
缓了几秒钟,陈绯渐渐视线清明,去休息室吃晚饭了。
休息室人不少,肖策坐在靠门的桌边,桌上满满当当都是外卖盒。大喵和萌萌也坐在旁边,正在掀餐盒盒盖,还时不时抬眼打量肖策。
“给我们五个都带了饭嘿。”娇在陈绯耳边说,“那话怎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策哥能跟‘大方’这个词扯上关系。”
说完,他故作深沉地叹气:“穷才是原罪啊。”
陈绯笑笑,走过去坐下,从肖策面前拽过自己的牛肉炒河粉,又环顾一圈,问娇:“李潇呢?”
娇耸耸肩:“我喊他了啊,可能去厕所了吧。”
萌萌和大喵默默对视一眼,前者难耐好奇,笑眯眯地问陈绯:“老板,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这位帅哥?被投喂了总要感谢的嘛。”
陈绯吃饭很快,河粉炒得绵软,黏得喉咙不太舒服。她抬手想拿矿泉水,可还没找到明确的目标,肖策已经把保温杯推到了她面前。陈绯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温水,凉得刚刚好。陈绯觉得舒服点了,才回答萌萌:“我朋友,肖策。”
听见陈绯这么说,萌萌和大喵心里大致有数了,互相递了个眼神:追求者,一定是追求者!还没被绯姐接纳的那种。看来李潇还有戏。
饭吃到一半,萌萌陡然听见她负责的《追风者》前奏自演播厅响起,她一个激灵弹起:“呀!都开始了!我得去……”
大喵无奈地看着萌萌飞奔离开:“服了,就负责一个节目还这么缺心眼。”
陈绯放下筷子,随手拿了桌上的纸巾擦擦嘴:“我也去盯一下,肖策你不用干坐着,要么进来看看彩排,要么就先回去。”
肖策:“我一会儿去找你。”
陈绯小跑回演播厅,萌萌负责的这支舞已经过半。她就站在台下,仰头看完了这个节目。
等到音乐结束,陈绯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伴舞本来练得就不够扎实,在舞蹈教室还能看得过去,一上舞台就原形毕露。不知何故,他们今天的状态尤其不好,再加上那个好不容易空出档期赶来彩排的假唱流量明星,顶着张画皮般的俊脸,该踩的点几乎一个都没踩对,这个节目的整体感觉就是匆忙、注水、不专业。
陈绯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恨不能默念几百遍清心咒来抑制自己上前骂人的冲动。
还没调整好心态,远远听见喝声。陈绯抬眸去看,原来总导演已经开骂了。副导演和作为编舞老师的萌萌,都站在导演跟前,孙子似的垂头耷耳。
“你们怎么排练的?练这么多天就出来这个死样子?”
导演一肚子火,又不好对扛着收视率的明星发,便拿萌萌当出气筒了。
陈绯快步走过去,站在萌萌身侧靠前的位置,一个笑还没挤出来,炮火就朝她轰了过来。
“飞飞老师,这是你带来的?就这个业务水平,搞什么东西!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听过这话?”
陈绯深深吸气,憋出来一个笑,说:“抱歉王导,是我的责任。”
总导演身边跟着的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这时候插了句嘴:“这是尘嚣的老师,今年是因为迷叶工作室的几个老师去外省了,档期没排开才找她们替补上的。”
王导烦躁起来,说:“还是迷叶那边专业。这工作室我听都没听过……小杜,以后跟策划和制片那边沟通好,别阿猫阿狗都招,这不是砸我口碑吗?”
这种话当着这么多人说,也就是半点面子不愿意给,相当于伸手抽陈绯耳光。
陈绯眼皮一颤,手猛地攥紧了。
“完了,完了……绯姐这是要炸啊。”
听闻导演发火,拉着大喵她们从对面休息室跑过来的娇刚进演播厅就听见王导最后这句话。他吞了吞口水,看向身旁一同赶来的肖策,说:“绯姐不会砸场子吧。”
肖策也担心,但他看见陈绯站得笔挺,整个人绷成一根弦,知道她在极力忍耐。谁都晓得陈绯任性,一副天王老子都敢对着干的架势。可肖策却觉得这一次,陈绯不会发作。
如他所想,陈绯的拳头慢慢松开了,脸上的笑容甚至一点点变得柔和,目光也软了几分。
肖策听见陈绯开口道:“王导别生气,今天大家有点累,状态确实不够好,我们回去加班加点练习,保证三轮彩排不会再出岔子。”顿了顿,声音更和气了,“我在街对面的香格里拉定了桌,今天结束以后,还请您和导演组的大家一定赏光,赔罪酒不喝,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王导的目光在陈绯和萌萌的脸上转了几转,面色和缓了一些,说:“小杜,我晚上有安排吗?”
小杜跟着王导数年,哪能不懂他的意思,连忙道:“暂时还没有其他行程。”
王导点点头,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说:“让他们继续,别又跟一轮似的拖到九点多。”
“明白。”小杜朝台上串场的主持人比了个手势,“继续吧!”
小插曲结束,大伙都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大喵啧啧感叹:“绯姐就是绯姐,我的膝盖都不够奉献了。”
娇的感觉和大喵截然不同,他从看见陈绯真情实感地笑出来的时候,就毛骨悚然,此时还如坠梦中,石化在原地。他喃喃:“不应该啊,区区一个导演,我绯姐怎么就了?策哥,我绯姐是不是被谁下降头了?”
肖策没说话。这一刻,他终于确信了一件事,陈绯变了。哪怕她看上去仍然横行霸道,一副浑不凛的样子,怼起人、撒起泼来还是那么嚣张跋扈。
可她终于不再无所顾忌。
肖策知道她并非忌惮王导,她只是很爱尘嚣。不同于今宵茶楼,尘嚣是她的心血,更是她的软肋。是陈绯可以舍弃全部包括从前坚守的某些原则,也要努力维护的存在。
肖策突然真实可感地体会到,陈绯是如何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这五年,把尘嚣和她自己变成现在的模样。他的目光追随着陈绯,她没有发现他们在旁观,而是带着垂头啜泣的萌萌走到演播厅人最少的角落里去了。
肖策:“回休息室吧,这会别去找她。”
娇和大喵心境虽不同,却都接受了肖策的提议。
回去的路上,大喵收到陈绯发来的微信。
“啊,我得赶紧给香格里拉打电话订包厢,还好绯姐原本就打算在那里搞年会,提前问过最近的预订情况知道这两天不满。”大喵说着,后怕道,“也是巧啊,这要是绯姐没提前问,张口说了个订不到位的酒店,可不就完蛋。”
肖策笑笑,没接她的话。他知道陈绯直接说香格里拉肯定有她的考虑,要是心里没数,她完全没必要把酒店名字说死。
大喵打电话预订包厢去了,娇和肖策回到休息室。娇有点沮丧,看着肖策道:“这样的绯姐,感觉都没那么帅了。策哥,人是不是最终都会妥协,被现实磨平棱角?”
肖策将桌上吃剩的一次性饭盒放回塑料袋里,扎好,他低声说:“我不这么觉得。”
“你不觉得绯姐没那么刚了吗?这要照她以前的性子……”
肖策抬头,定定地看着娇,认真道:“我不觉得这样的她有什么不好。相反,她现在很迷人。”
“迷人”这个词从肖策嘴里蹦出来的场面,比陈绯对王导微笑的画面还让娇感到惊悚,他嘴角抽搐,说:“哥,你俩别这样啊,我的小心脏有点……有点遭不住。”
肖策拎起袋子往外走,经过娇的身侧,拍拍他:“早点习惯。”
娇登时噎住。
陈绯和萌萌才说了几句,就感觉到这丫头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是被王导吓着了,丢了魂似的只知道抹眼泪。
陈绯叹口气:“先去休息室吧,后面好好练。”
萌萌揉着眼睛,闷头往外去了。她觉得丢人,全程低着头,等到推开演播厅大门,一脑门撞在正往内进的男人胸口上。
“萌萌?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耳熟,萌萌泪眼婆娑地抬头,看见李潇关切的眼神。她鼻子一酸,呜的一声,嘴角“八”字般向两边撇开,委屈的哭声顿起,脸重新埋进他的胸膛,伸出双手揪紧了李潇腰两侧的衣服。
李潇不明所以,下意识向内张望,后一秒钟,就对上中景摄影师旁边陈绯的目光。他身子一僵,头皮收紧。
陈绯不放心萌萌,即便回到摄影机位旁,视线也始终落在萌萌身上,于是将门口那一幕尽收眼底。她心里有数了,也放心李潇,于是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在舞台之上——下个节目结束后,就轮到她们组了。
陈绯被舞台灯光晃得发晕,她闭了闭眼,站在摄影师傅边上深呼吸了好几轮才把状态调整回来。陈绯重新站上凳子,这回看见徐瑞了,她正举着手机贴在耳边,脚步匆匆地往后台走。看时间,她们的团队已经在后台做准备了。
不知道赵老师那边什么情况。陈绯虽然担心,却没动弹,一轮排练的时候她负责后台组织,徐瑞则负责看整体效果,现在两人职责置换,陈绯做好分内工作,也不该太操心后台的琐事。
那边,李潇看见陈绯别开眼后,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很快扶开萌萌,说:“我还有点事,你先去休息一下,大喵姐她们都在休息室。”
萌萌也晓得自己有点失态,吸吸鼻子,红着眼走了。走了没两步,又有点不舍,回头巴巴看李潇,可他没回头,一次也没有。
“有事”只是借口,李潇情绪低落、踌躇不前,他离陈绯远远的,站在灯光扫不到的阴影里。从肖策拎着他们的晚饭进入休息室开始,李潇就去了楼道里抽烟,这时候来演播厅,也只是因为快到陈绯她们组的节目彩排了。
李潇担心那个临时加进来的赵老师出什么岔子,怪脾气的王导会为难陈绯,所以想过来看看。
在陈绯她们组的节目开始前,主持人串场时,李潇看见那个高个子男人推门进来了。
李潇现在知道,那个男人叫肖策,还和陈绯颇有渊源。最重要的是,陈绯对他的态度和别人不同。李潇不悦地皱眉,却一动不动,看着肖策往陈绯所在的方向走去。
“下面请欣赏,歌舞表演《聆听》。”
主持人笑盈盈地往台下走,音乐声起,陈绯全神贯注,紧盯舞台。
歌手中规中矩,由升降台进入舞台;伴舞们情绪饱满,开场动作流畅优美。陈绯微微舒了口气——今天大家的状态很好。
很快,她看见一袭白衣的主舞者在伴舞们第一次变换队形时,迈着轻盈的舞步,自舞台后侧向中央旋转而出,完成了第一个亮相动作。陈绯眼前一亮。
赵老师,赵承东赵老师。陈绯轻轻眯起眼睛,一边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这个一上场就完全夺去舞台主权的男人。
他没有参与排练,却在完全不打乱伴舞们节奏的前提下,让自己的加入毫无违和感。陈绯不得不承认,他有真本事,仅靠徐瑞发过去的视频,就能在短短时间里设计好匹配度如此高的舞步、动作,完成整支舞蹈。
甚至——不只是完成那么简单,赵承东的存在,让整支舞,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升华。
这原本是一首公益歌曲,是位知名作词者免费为听障人士专项公益基金会写的歌。与之相配的这支舞,陈绯为应和歌曲本意,特地翻找查阅了手语书籍,试着将手语动作融入了部分舞蹈动作之中。
而赵承东,竟然完全领会了陈绯的意图。不仅如此,他对手语动作与舞蹈的融合处理也做得更巧妙连贯。几个八拍下来,陈绯就清楚明白地认识到:他技高一筹,实力和舞蹈天赋远在自己之上。
舞台中央,歌词由描绘世界表象之绚烂,往人心声之美过渡,男人的动作也随着音乐节奏由疾变缓,舞步由华丽转向优雅。炫技部分告一段落,陈绯在看到男人定格的正脸时陡然睁大了眼睛。
是幻觉吧?
木了两秒后,她下意识地安慰自己。紧接着,陈绯将视线投向了身侧的摄像机屏幕。
这回她看得一清二楚。
陈绯的心,狠狠往下一坠,随后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伸手按着胸口,目光发直,呼吸不畅。
顷刻间,无数片段潮水一般涌入脑中,淹没理智,淹没一切。
陈绯恍惚中看见一间纯白的屋子,耳边传来丁零哐啷的器械撞击声,转瞬之际,屋子里便溅满鲜血,捂着脸的女人发出刺耳的呼号和惨叫,又发出凄厉的笑声。
血迹很快变得暗沉,屋内也蒙上尘埃,一只手握着巨大的刷子,在墙壁上一层一层地刷着深色的涂料。可是没用,刺鼻的腥气无孔不入,那血液总在夜深之际,从缝隙里溢出,沿着墙壁、门缝缓缓流淌,最后,流到陈绯的脚下……几乎要沾到她的白色袜子了。
陈绯在灯光通明的演播厅内,陷入梦魇。
旁人只看得到她低着头,手捂着嘴鼻,一步步向后退去……
肖策快走到陈绯身边了,却看见站在凳子上的她突然失神落魄地倒退,他的喊声还没出口,陈绯已经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剧痛令陈绯迅速清醒,她看见摄像老师探身想来扶自己,刚摆了摆手,要撑着站起,就感觉身子一轻,被人从身后架了起来。肖策的两条胳膊从陈绯腋下穿过,稳稳当当地提着她。
陈绯听见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摔到哪儿了?”
陈绯没回答,挣开肖策,直勾勾地盯着舞台上的男人。
肖策这才顺着陈绯的目光望去,有些诧异,喃喃:“这是轩轩?”
肖策也认出了他,说明陈绯没有看错。
轩轩,真是轩轩,竟是轩轩!
陈绯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情绪,但她心里生出极其强烈的预感,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暌违数年,今宵茶楼的旧人,不约而同地回来,回到她身边,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双手,拉扯着她,不让她前行,逼迫着她停下,重新审视那些被她丢诸脑后的过去。
陈绯想到这里,通体生寒,她试图咬住打战的上下牙齿,可她很快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难以自控的战栗中。
肖策意识到陈绯的反常,他伸手去抱她,半弯了腰,脸也凑到近前:“绯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
陈绯:“别碰我。”
肖策皱眉,掌下的女人在发抖,他握着陈绯的肩,说:“跟我出去。”
陈绯只觉得他讨厌,她猛地推开肖策,往后撤了一步,语气暴躁乖戾:“谁让你们来的?!一个个的,不是都要走吗!走啊!”
肖策被她突如其来的怒吼惹得一怔。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陈绯这通火,并不是冲着他来的。或者说,不是冲着他一个人。
在此同时,原本远远望着陈绯的李潇,也在陈绯摔下凳子后,从演播厅的另一头小跑而来。他不知道陈绯为什么和肖策吵了起来,但显然,这比两人和和乐乐的场景更让他感到快慰。
“老板,你没事吧?”
李潇与陈绯站在同一侧,他面朝肖策,眼神中带着警惕和审视。
陈绯回头,看见李潇,怒气收敛了些,她向他靠近一步。李潇立刻上前,与陈绯贴得更近。
肖策不理解地看着她:“陈绯……”
陈绯打断他的话,摆了摆手,像是强压着不悦:“听不懂人话吗?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肖策没动,也不再往下说了,他唇角内收,目光笔直,似乎非要等个说法不可。
这个人要是执拗劲上来,倔如猛牛,陈绯不是第一天领教。陈绯被他这么盯着看,原先的烦躁感竟然莫名减轻许多,她没扛住肖策的直视,先一步别过头,抬手捏了捏涨痛的额角:“肖策,我现在很烦。”
肖策观察着陈绯的神情,说:“钥匙给我。”
陈绯一顿。
这个人还真是……
“给钥匙”是从前在今宵茶楼,他们之间常说的话。最早,是在陈绯让肖策去她房间的时候,肖策对她说的。久而久之,发展成一句暗号,只要肖策这么说了,陈绯就知道晚上他会去找她。
音乐终了,台上这支舞已经结束,所有人退去后台,只留下歌手配合主持人,选出幸运观众抽奖。
陈绯对着肖策,奇异地平静下来,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竟真的摸出串钥匙来,丢给肖策。后者接过去,握在掌心,低声说:“我等你回来。”
陈绯听见自己的心叹了口气,她再也没法在这样的肖策面前耀武扬威,便只是说:“知道了。”
肖策转身离开。
陈绯目光沉沉地望着肖策的背影。这个男人明明说着和那时一样的话,却让陈绯更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他和从前不同了。陈绯在与肖策对视时,她竟然在某个瞬间,觉得肖策正试图成为他们这段关系中的掌控者。
这认知让她心里产生异动,兼具抗拒与喜悦。矛盾得让人不知所措。
李潇在一旁看得心灰意冷。
那灰烬里,又生出不满与愤怒:他对陈绯又敬又爱,从不敢做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可难道陈绯喜欢的,竟然是这样死皮赖脸不懂得看人脸色的男人吗?
“飞飞老师,徐导让您去后台。”
有小助理跑来通知陈绯,后者应了声,抬腿要走,动作一滞,皱了皱眉头。但只是一瞬,就咬了咬牙,大步往后台去了。
李潇想跟,陈绯摆摆手,步子没停,回头嘱咐他:“去看看萌萌吧。然后找大喵把晚上香格里拉的包厢落实。”顿了顿,说,“让大喵准备几瓶好酒。”
李潇压住心头不快,也懒得解释自己和萌萌的关系,只点点头,匆匆离去了。
陈绯去了后台,更衣室门口站着的徐瑞一看见她就冲她小跑而去,表情神秘,顾忌着周围人多,声音压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你认识赵老师?之前怎么不说!”
陈绯眼皮不自觉地一跳,回她道:“之前?我们一个个忙成狗了都,哪有时间调查什么赵老师陈老师的。”顿了顿,又说,“再说,我跟他不熟。”
“小绯,你跟我不熟?也太没有良心了吧。”
陈绯话音刚落,赵承东的声音就从更衣室方向飘了过来,两人抬头看去,他已经换上休闲西装,好整以暇地站在更衣室门口,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绯。好在赵承东算不上什么流量大咖,旁边来来去去的舞蹈演员和工作人员最多好奇地看看两人,没人有心情八卦。
这男人比陈绯大五岁,主攻国标,样貌普通,可仗着身材比例和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气质夺人。加上多年练舞,精气神足,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不少。
徐瑞心中纳罕:见鬼了,陈绯声音这么小他怎么听得见的?
陈绯倒是明白,轩轩实在太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算远远看着她张嘴说话的口型,恐怕也能大致猜到她说了些什么。
轩轩和别人是不同的。
在陈绯上初中时,他就已经在今宵茶楼“工作”了,哪怕后来陈秋娥去世,也没有离开茶楼。轩轩从不跟着别人一起叫陈绯“绯姐”,而叫她“小绯”。陈绯也一直给够他自由,对他向来宽容。
算起来,轩轩还是她的半个师父。因为陈绯从小就喜欢跟他厮混,放寒暑假时几乎天天和他泡在舞蹈练习室里,他教给她很多,在舞蹈上,两人配合默契。
所以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就完美地融入陈绯编的舞蹈里,不只是他专业度高,还因为他对陈绯的那点伎俩一清二楚。
结合赵承东现在这副表情,陈绯已经在心里确定:他根本不是没时间,而是故意不来参加排练——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这节目的编舞了。
这人追求刺激,头脑里全是各种新奇点子,陈绯一点都不意外他选择这种方式出场。甚至看着他的笑容,陈绯都能脑补出来这皮囊下头,男人得意的心声:小绯啊,几年不见,你又有多少长进?让我看看,也不过如此嘛。
陈绯讪笑,微微吸气,看起来大大方方地朝赵承东走去:“赵老师什么时候回国的?”
赵承东全程含笑注视着陈绯,似乎觉得陪着陈绯装傻打官腔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于是清了清嗓子,顺着她道:“让我想想……”作势思索了几秒钟,道,“一周以前吧。”
陈绯嘴角轻抽,果然和她想得一样,她脸上假笑不减,说:“那怎么没来参加排练?”
赵承东轻轻活动脖颈手腕,对陈绯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应酬太多。”
陈绯哦了声,说:“什么时候回去?”
赵承东专注地望着陈绯,声音低了几度,说:“怎么?不高兴看到我?”
陈绯笑不出来了:“没有。”
赵承东若有所思,说:“小绯,你知道那时候,我们都……”
陈绯不想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和他讨论任何从前的事,便打断他的话,说:“我早都不在意了。”
赵承东微微挑眉,略略弯腰,和陈绯面对面,说:“我还挺在意的。所以这次回来,想好好补偿你。”
陈绯眼皮又一跳,一时不知道要接什么话。
好在赵承东话音刚落,又有人到后台来了。陈绯听见身后有人轻声打招呼,意识到来的是王导。未及转身,就听见赵承东笑意盈盈地扬声道:“王导,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赵老师来了,我哪还能坐得住?”王导一扫方才那副后爹脸,笑得鱼尾纹堆叠到一处,先上前同赵承东握了握手,说,“两年不见,舞技更精进了!”
先前还对赵承东没多少关注的舞蹈演员们,一下子都把目光投注到他身上去了——这人什么来头?能让王导特地到后台来跟他打照面?
陈绯也觉出蹊跷,暗忖:轩轩这几年是发迹了啊。
和赵承东说完场面话,王导一偏头就看见陈绯,笑容顿时有点僵硬。
“你们认识?”
不等陈绯开口,赵承东已经搂过陈绯的肩,道:“她是我的学生,关门弟子。”
王导的面色一时微妙起来,嘴角抽了抽,好在没有当场上演睁眼说瞎话,只道:“原来是赵老师的学生,刚才我有点激动了,其实不是冲你去的,实在不好意思。”
赵承东像是要为陈绯出头,说:“小绯,刚才怎么了?”
陈绯却借驴下坡,马上说:“一点误会,王导也是对舞台效果负责,是我们的老师不懂事,一会儿一定让她多给您敬两杯酒……”
赵承东很意外陈绯的回应,照他对她的了解,这丫头绝对不肯受委屈的,何况有人为她撑腰,她居然没有反击回去?
这个发现让他觉出更多趣味来,赵承东道:“什么?一会儿有消夜可以蹭?”
“赵老师也愿意赏光?”王导有些意外,在心里重新评估了赵承东和陈绯的关系后,他笑道,“我马上让人去订个……”
“没关系,你们吃你们的,按原计划就行。”赵承东看向陈绯,“我好久没跟小绯喝酒了,今天不醉不归?”
眼皮跳得她心烦,陈绯笑笑,听见自己说:“好啊,不醉不归。”
墙上挂钟的时针转过12,501外头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肖策本在客厅,用陈绯的电脑帮她做尘嚣工作室的网站优化,听到声音,走过去开门。
意外地看见娇驮着陈绯,被压得满脸苦色,一见肖策就嚷嚷:“策哥,快搭把手,再有一秒钟我就要香消玉殒了!”
“怎么喝得这么醉?”肖策把陈绯从他背上扶起来,问,“晚上都有哪些人?故意灌她?”
“哪能啊?我绯姐是情伤难愈,自己主动要酒喝,不然谁能把她灌成这样?”娇挪进屋里,大口喘气,一面捶着腰,说,“轩轩回来了,赵老师就是轩轩!”
肖策动作一顿。
娇自知失言,可转念又觉得肖策早晚都要知道,便说:“策哥,我和银川不一样,他崇拜你,可我永远站绯姐这边。但我也想给你提个醒——轩轩这次,是冲着绯姐回来的。”
肖策面无表情,把陈绯抱去卧室里。娇等在外头,几分钟后,看见肖策关上陈绯的卧室门,又走出来,站在他面前,说:“他们……”
娇就知道肖策耐不住会问,他坐在餐桌边,打量着肖策的神情,说:“只能怪你,当初是你先走的。”
肖策没说话,牙关咬紧,下颔线也绷住了。
娇说:“我们几个以前老在一起练舞,我感觉得出来,绯姐对轩轩蛮有好感的。只是后来老板娘出事,她知道轩轩在楼里卖酒,心理上一时过不去。这不,你刚好那会来了……这就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娇看得出来肖策脸色不好,但有些话他还是想跟肖策说清楚。
“你们的事,其实大伙或多或少都知道点,也知道你跟绯姐搞不长。不过你走得这么突然,真是蛮狠的。”娇觑着肖策,提起他和陈绯的分手往事,他心里也有气,“绯姐一直都对茶楼不感兴趣,你走以后更不管事了,基本上就泡在练舞室。那时候,轩轩跟绯姐走得很近。”
肖策不意外陈绯在自己之后和其他人在一起过,他只是没有想到,第一个就是轩轩。他喉头滚动,声音发哑,问:“那他们……怎么又分开了?”
娇望着肖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茶楼为什么解散吗?”
肖策似有些错愕:“绯绯她,一直想开舞蹈工作室……”
“那也不至于这么着急,什么前期准备都没做就关店卖房跑来H市。”娇摇头苦笑,低声说,“你当然不可能知道。堂堂名校研究生,怎么还会关心穷山沟里的事?”
肖策心头一动,没有因为娇的嘲讽而生气,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娇接下来要说的话,和他一直以来的疑惑有关。
他忍不住问:“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晨三点半,陈绯渴醒了。
头疼欲裂,她慢慢坐起,用掌根抵着脑袋,脚伸出床沿,一**一**的,终于够到拖鞋。
陈绯扶着墙往外走,想去厨房找水喝,结果出了门,迷瞪着眼,看到有个红点站在阳台晃动。
娇在抽烟?
陈绯敲了敲脑门,往阳台走:“发神经啊?大晚上的还……肖策?”
刚推开阳台门,那人便转身了,月辉之下,陈绯瞧见肖策指尖夹着烟,手指微张,不甚熟练的样子。哪怕开着窗,陈绯也闻到好大的烟味——看来他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陈绯头脑昏乱,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为什么肖策会出现在自己家。她的手摸上墙,打开阳台灯,看见肖策正将那半支烟摁灭在阳台水池边的粉色烟灰缸里——里头已经东倒西歪地插了七八个烟蒂了。
陈绯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肖策,后者精神不济,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绯:“娇睡了?”
肖策点头。
陈绯:“你有病啊?学什么不好,跟娇学抽烟。”
肖策想说话,先被余烟呛得咳了几声,声音哑得不像样子:“绯绯。”
陈绯被他喊得心里发麻,觉得自己真是酒喝多了,竟然从肖策被烟熏过的嗓音里听出了性感。她愣在原地,肖策朝她走了一步,又叫了声:“绯绯。”
陈绯不确信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声音里的温柔缱绻。她干巴巴地说:“你要是在叫狗,当心我把你头打掉。”
男人已经来到她跟前,低头,问:“烟味,介意吗?”
陈绯:“不啊,这牌子还是我给娇选……”
话没说完,男人已经俯身亲下来。
他双唇干燥温热,先亲的是陈绯的眼角,等她闭上眼后,舌尖探出,一点点濡湿了她的睫毛。男人蓬勃的气息吞吐,陈绯在淡薄的烟尘里,嗅到熟悉的肖策的味道。
冬夜凄寒,他却热烈。
陈绯的心跳陡然加快,脑子晕乎乎的,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其他反馈,只能交出主控权,跟着他的节奏来。等到两人唇舌相交,陈绯已经神魂颠倒,沉浸在肖策一手打造的世界里,她在高浓度酒精的影响下,迫切地想要从外界汲取水分。
可是身体的每一寸,能够接触到的,只有肖策。
她的腰被肖策单手扣牢,整个人被带着紧贴住他,他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也朝他的方向微微施力,以便加深这个陌生的吻。陈绯的胳膊向上攀附,五指张开,隔着单薄的衣料和皮肉,她的手心触到肖策微微凸起的肩胛骨。
陈绯弓起手指,指尖顺着男人的斜方肌、背阔肌、下背肌一点点摸索下滑。很快,手指来到他的长裤边沿,陈绯灵巧纤细的手指拨开肖策的衣衫下摆,抚摸着他的腰线和后背平滑的肌肉。
从过去到现在,他们总是**,却鲜少亲吻。因为陈绯说她不喜欢。
可到底是不喜欢接吻,还是不喜欢他呢?
不知道亲了多久,陈绯的后背开始发汗,她别开脸,急促地换气,手抽出来,挣扎着摸到肖策的衣领,揪紧,往下扯了扯。
随后偏头,在他耳边轻喘,柔情蜜意。
肖策也偏头,右手拇指与食指搓揉着陈绯耳郭上细腻的皮肉,他与她额角相抵,两人喘息声交错,湿气氤氲进眼里,世界变得雾霭蒙蒙。
夜风大作。肖策抬手关上阳台门和窗户,狭窄的空间里,温度慢慢爬升。
静谧的空间里,两人心动过速,交缠在一起,直到情欲退散,体温降低,肖策才放下陈绯,捡了件衣服裹住她,带去浴室。
清洗的时候,才借着光看见她的臀和大腿相交处瘀青一片,肖策问:“晚上摔的?”
陈绯半闭着眼,哼了声。
他们做的时候,肖策没注意,回忆起陈绯当时的反应,皱眉:“刚才怎么不说?”
陈绯没睁眼,水雾里,嘴角扯起,却没开口。
或许是喝多了,他说的话她不过脑子,得不到回应也很正常。肖策叹了口气,不再问了,关水,拿过浴巾来给陈绯擦拭。可她贴上来,踮起脚,嘴唇若有若无地贴着肖策的耳垂,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羽毛似的搔着他耳郭的绒毛。
她说:“我喜欢你弄疼我。”
肖策喉咙口一紧,他用力捏了捏拳头,才没由着这刻的冲动再做一场。
最后两人躺在主卧柔软的双人**,陈绯侧身,闭着眼睛面朝肖策,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鼻梁上轻点。
肖策捉住她的手,合在掌心,拉进被中,说:“绯绯,你恨我吗?”
他很紧张,趁陈绯喝醉套她的话,这种事肖策没有经验。因为陈绯极少喝得烂醉,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如实回答,也不知道她酒醒之后还会不会记得。
陈绯不解:“‘我’是谁?”
肖策明白过来陈绯此刻的受问逻辑,于是道:“肖策。你恨他吗?”
肖策观察着陈绯的表情,后者却没有半点思考的迹象,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恨。”
恨好过不恨。她应该恨他的。
肖策想起娇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也觉得自己浑蛋至极。
“你走之后,也就……半年不到吧,7月份,对,正是三伏天,热得大伙骂娘的那会儿。楼里出了件大事。”
娇告诉肖策,五年以前,今宵茶楼之所以会那么仓促地被解散,不仅仅是因为陈绯不想再经营下去了。
更直接的原因是,那年楼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大壮死了。被人害死的。”
晚上,娇说这些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烟,用力吸了一口,才继续讲下去。
“是绯姐发现的尸体。颈动脉被割断了,血流得满地都是,天热,那股腥气一散出去,搞得整栋楼都臭了。
“虽然最后凶手自首了,可那一个月配合警方查案,我们这些跟大壮走得比较近的,都被当成嫌疑人,一个个盘问排查,搞得人心惶惶。绯姐警察局都去了不知道多少趟,楼里面这点破事,花雨巷尽人皆知了。胆小的,事情一出,钱也不要就跑得没影。剩下的,包括我在内,也都知道今宵要完蛋,解散是迟早的事,就等绯姐给结工资了。
“案子彻底了结以后。绯姐变了个人似的,挨个来找我们谈,想找人跟她合伙,去市里开舞蹈工作室。轩轩先拒绝了,他说做这行没前途,跟绯姐大吵了一架后,没几天就走了。
“我本来答应了的。可是没多久,我在网上投的简历被影视公司看到,他们想让我去面试。这个机会太难得,所以……我也拒绝了绯姐。绯姐没怪我,还说让我先来H市面试,她把楼里最后一点琐事处理了就过来。”
烟圈吐出来,娇眼眶发红,说:“只有小川儿。只有他没走。”
肖策很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后,花雨巷发生过那么骇人的事。
事实上,他回去过,在还完了陈绯所有钱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之后,他曾鼓足勇气回去过一次。
那时候他还在读研,哪怕忙着做项目,忙着毕业论文和直博的面试,也熬了几个大夜做完了手头的要紧事,趁元旦假期坐火车回了趟S城。
今宵茶楼早已改名易主,成了一家土菜馆子,新来的服务生对从前的事半点也不清楚。陈绯家里没人,门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门缝里也塞满了花花绿绿的超市打折商品宣传单页。肖策在一天内的不同时间段去敲门,均无应答。
他只能推测得出,陈绯关了茶楼,搬了家,换了联系方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他还能追问更多人,或许能推理出陈绯可能会去的地方。但肖策不愿意承认自己曾是今宵茶楼的一员,更不知道,就算他得到了陈绯的地址、获知她现在的生活,又能如何。
在他发出那条短信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何况他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也始终铆着劲,不顾任何外力阻拦,都要朝着目标而行。陈绯是他的过去,就算回忆里有让他惦念着、难以忘怀的人和事,也都过去了。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沉湎过去,只能往前看,往前看才有希望。
花雨巷的一切,自那日起,彻底变成了一场梦。
谁又能想得到,他还有机会和陈绯躺在一张**。而此时,他不再是那个穷困潦倒、一事无成的肖策,他已经能够许诺一个人确切的未来。
肖策认定这是一种启示。
肖策手心微微发汗,他望着因酒醉而面色潮红的陈绯,说:“你们……你和肖策还能重新开始吗?”
这个问题很不要脸,在陈绯清醒的时候,肖策问不出口。他不希望陈绯认为他是一个没能力爱人就落荒而逃,等到有了能力后又恬不知耻地回头的男人。
可事实看上去,似乎就是这样。
陈绯这会儿停顿了片刻,眼皮掀开,双目却没有焦点,像是人处于虚空幻境,蓦然听见这么个问题,根本不知道提问的人就在眼前。
肖策觉察到陈绯收起**时那副娇态,整个人变得疏远又冷漠了。她嘴角浮起一抹笑,轻蔑的,声音很干脆,她说:“怎么可能。”
肖策脑中一片空白,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追问道:“为什么?”
陈绯没立刻说话,隔了一会儿,肖策看见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了出来。他的心一疼,同时感到害怕——害怕陈绯即将说出口的话。
他竟然一时不知要做何反应。
陈绯挣开肖策的手,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却没有哭腔。
她说:“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在哪儿呢?我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时候,他在哪儿呢?跟这种人重新开始,我疯了吗?”
她短短几句话,说得肖策双目通红。他扬起上半身,哑着嗓子问她:“那你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
陈绯又擦了下眼睛,哼笑一声,语焉不详:“轩轩啊,今宵有酒今宵醉。这话,还是你跟我说的。”
是把问她的话人当成轩轩了?肖策蹙眉,可也明白了陈绯的答案。他久久地沉默,看着陈绯陷入沉睡,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
“如果,我还想要一个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