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件园与电视台相隔不远,打车也就起步价。

居酒屋藏在附近几个小区交汇处的巷道里,要不是门口高高挂着红灯笼,还真不太好找。

这地方是尘嚣的学员们推荐的,都是些年轻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当时陈绯也凑上去听了一耳朵。

一个说这家店装修得有模有样,特别有感觉;一个说这家店专心贩卖情怀,其实餐食一点也不正宗,和她去日本吃的差远了;一个说管他正不正宗呢,环境又好、服务员小哥又帅,尤其是每周六上班的那个三眼皮小哥,帅断腿那种。

陈绯听得好奇,又懒得专门找时间大老远跑去店里,于是点了外卖来请工作室的同事们吃。

她分辨不出是否正宗,倒是发现店里佐餐的小菜味道和从前花雨巷一家大排档里的出奇相似。所以,在肖策问起时,想到了这家店。

居酒屋名叫“晚枫の色”,陈绯和肖策在门口接待处脱了鞋进去。店员告知他们,店内包厢都被预订完了,只能坐在大堂进餐。

肖策偏头看陈绯,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没想到这么晚,这家生意还这么好。陈绯扭头看见大堂超过一半的座位都坐满了客人。屋内暖意融融,寿喜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派祥和。

陈绯往里走:“吃啊,我们没订位,没那么多讲究。”

靠窗的位置都坐着人,中央吧台还有空位。陈绯看见两个年轻女人挨着坐在吧台边,面前摆着几瓶酒,她下意识就往她们身旁走去。这是来H市后多年养成的习惯,年轻女性都是潜在客源,如果能有攀谈的机会,请她们喝杯酒,推荐推荐尘嚣,那再好不过。

快走到了,陈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自己是和肖策同来,便往旁边让了让,与其中穿黄色呢子大衣的女人相隔一个座位。

肖策坐在陈绯左侧,脱下自己的外套后偏头问她想吃什么。

吧台是三面环绕式,里面站着一位服务生,高大挺拔,模样很打眼,一双大眼睛脉脉含情。陈绯的目光不能免俗地滞了片刻,开口道:“我看看菜单。”

她在跟肖策说话,可因为盯着服务生,后者便顺势回答陈绯:“我这里只有酒水单。如果想要点餐,麻烦扫桌上的二维码。”

声音干净稚嫩,陈绯在心里判断着他是否成年,口中下意识接道:“哦,那拿来看看。”

服务生很快递来一张酒水单,陈绯刚要接过,看见肖策伸手过去截和,直接给她翻到果汁饮料那页,低声道:“你答应了不喝酒。”说着,又用自己的手机扫了码,把电子菜单放在陈绯面前。

肖策这话说完,惹得陈绯右边的“黄大衣”投来打量的目光,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回头跟自己的小姐妹低声嘀咕了几句,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陈绯眼皮微微一跳,被人这么偷着议论挺叫人不爽的,她偏头想以目光警告,却被一座“肉山”挡住了视线。

“厕所真难找!”来的是个体态丰腴的女人,一屁股坐在陈绯和“黄大衣”之间的空座位上,扭头大声和那两人抱怨,“连手纸都没了。”

原来她们是三人行。陈绯一边垂头点餐,一边竖着耳朵听旁边的动静。

陈绯点了豚骨拉面和鲜虾天妇罗,饮料要了罐装红石榴汁,递回手机后看见肖策在拉面那项多加了一份就直接下单了。

陈绯漫不经心地想:真是个对食物没有追求的男人。从前就是这样,除了赚钱和考研,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似的。不,就连赚钱也是为了念书考研。

吧台小哥把果汁推到陈绯面前,笑容清澈:“慢用。”

被这么一打岔,陈绯的念头又转到他身上去了。陈绯暗忖:没猜错的话,这服务生就是学员们口中周六上班的三眼皮,模样是挺招人。

“小帅哥,给我们再加一瓶烧酒。”最后过来的女人敲敲台面,对“三眼皮”甜声道,“要温的哦,姐姐这几天不能喝凉的。”

“三眼皮”点头微笑,一面拉开吧台侧面的小门要往后厨走,学那女人的口气,调皮地回答道:“要等一下哦。”

“黄大衣”笑得欢愉:“不着急不着急,多久都等哈哈哈哈。”

这样的女人陈绯从前在茶楼见过太多,但时隔多年冷不丁又碰上,还真有点不习惯。她嘬着果汁,默默地想:男人的眼睛真是不能生得这么美丽,连看一个陌生人,目光里都透着深情,太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想到这,不由得低声问肖策:“那服务生像不像轩轩?”

肖策:“不记得了。”

陈绯没好气,说:“最好是不记得,你是不是巴不得患上失忆症?”

肖策不想提起从前,他转移话题道:“晚上去我那儿?”

陈绯还没回答,两人就听见那胖女人毫不避讳地调笑道:“小妹,刚那个怎么样?小鲜肉喜不喜欢?”

陈绯听见她的语气,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会吧。

胖女人口中的“小妹”指的是坐在“黄大衣”右边一直没怎么开过口的女人,她声音细细的,小声说:“璐姐,你声音小一点……”

胖女人声音稍稍压低了些,道:“怕什么?这都什么年头了,用手机都能随随便便约出来人。今天难得出来玩,还跟你璐姐客气?要是喜欢,我就去找老板商量。”

“黄大衣”道:“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价格谈拢了,什么都搞得成。你要是还有什么其他要求,也尽管提。”

这音量刚好够陈绯和肖策听见,陈绯明白过来。

肖策没给陈绯回应,脸颊紧绷着,面色铁青,搁在桌面上的手慢慢收紧成拳。

陈绯心思被几个女人的对话都勾走了,根本没注意到肖策的神态变化,她四下环顾这家店,口中啧啧:“相比之下,今宵茶楼就显得太村了。”

没一会儿,另一个服务生端着盘子走过来,给陈绯和肖策上菜。他和吧台内的“三眼皮”一样,也是身材相貌中上的年轻小伙子。

陈绯兴致盎然,问他:“你多大了?”

那人丝毫不意外被问到这样的私人问题,目光在陈绯和肖策脸上打转:“十九岁,还在念大学。”说罢,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递给陈绯,“这是我的名片。”

陈绯接过去瞄了一眼,没再多问,见他离开后才将注意力转回桌上。她把那服务生的名片推到肖策面前,闲扯道:“现在都这么直来直去了啊。”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脆响。陈绯讶异地看过去,只见肖策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撂,整张脸阴沉沉的。

陈绯:“你干吗?”

肖策:“你是故意的。”

陈绯莫名其妙:“什么?”

肖策半口汤都没喝,起身就要穿衣服走人。

“站住!”陈绯一声轻喝,脸色也变了,她起身追到门口,拽住正在穿鞋的肖策,“少跟我甩脸子,把话说清楚再走。”

门口这会没有人,肖策沉着脸,声音纵是压得这么低,也难掩愤怒:“你故意带我来这种地方,想羞辱我是不是?”

陈绯皱眉,说:“不是。”

“那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肖策紧盯着陈绯,心开了个口子,不知从哪儿漏进冷风,冰凉一片。他还念着陈绯今晚难得温和,觉得心里发软,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陈绯无从解释,被误解让她烦躁至极,她额角一跳一跳的,胃里空得直冒酸水。她半分不让,同他对视,说:“就算是我故意的,那又怎么样?刺痛肖博士脆弱的玻璃心了?肖策,你的过去是你的一部分,你永远也别想摆脱。”

肖策被她的语气和神情气得声音发颤:“你怎么才肯放过我?”

陈绯倨傲道:“慢慢等啊,等我烦了,我们就两清。你要是忍不了,最好在我之前把你那点破事昭告天下,不然难听话从我嘴里说出去,我怕你受不了。”

“陈绯!”肖策攥着拳头,恨恨地盯着她,“你这么做,未免太卑鄙了。”

陈绯面若寒霜,脸上仍挤出一个讥讽的笑:“肖策,我是什么人,你第一天知道吗?”

说完这句话,陈绯转头回去了。

陈绯还没走回座位,就听见身旁那几个女人在谈论自己和肖策。大概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毫不顾忌地放声讨论。陈绯就站在她们身后半米之远,冷着脸听她们嘻嘻哈哈地八卦。吧台内的“三眼皮”看见了陈绯,却被她狠狠一个眼刀扎得大气不敢出,垂着头装模作样地整理台子上的酒器。

陈绯最先听清楚的声音来自最右边的“小妹”。

“你们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的客人?”

胖女人道:“这你就不懂了,你听到她刚刚问那上菜的弟弟多大年纪了吗?这口气,一听就是混场子的。”

“黄大衣”接过去道:“她胃口还真不小,都已经有了个伴还想着小服务生呢。”

胖女人:“这种女的我见多了,没看见吗?就那样的,骨子里透着骚。人家是想要一起玩呢,结果接了小服务生的名片,反倒把另一个气走了。”

“黄大衣”笑嘻嘻地说:“这没办法,男人过了二十五岁那肯定不如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来得生猛啊。”

“你懂什么,年纪大了花样也多啊,晓得疼人,各有各的好。”

最后一句是胖女人说的,把“黄大衣”逗得前仰后合,拍着她肩膀说:“我璐姐阅人无数,有点东西啊——啊!”

话没说完,两人被陈绯一左一右同时揪住衣服后领,用力往后一扯。“黄大衣”重心不稳,先被她拽得跌下来。胖女人也难以维持平衡,陈绯手下猛地加力,她一个倒栽葱从凳子上仰面摔了下来。

陈绯:“脸上长了嘴,可真是把你们能死了。”

肖策穿好鞋子大步离开居酒屋,却没有走远。路边有开放式小区的健身器材,肖策坐在单杠旁的“老人乐”摇摆椅上,双肘撑着膝盖,脸埋在手心里。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那么冲动。

陈绯这个人,从前就不喜欢背地里给人找不自在,她就算是真的讨厌、憎恶一个人,不管要打要骂,也只会直接杀到他面前,而不会含沙射影,用这样恶心人的方式。

更何况,以陈绯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实在是没必要花时间做这种事。

今天的事,肖策完全是一时情急,他看见陈绯格外熟练地问起那个小服务生的年纪,接过他的名片,心里就莫名拱起火。现在教屋外头的冷风一吹,他平静下来,马上就意识到不对。有这么个情绪做铺垫后,肖策很快就想到陈绯刚才回答自己的那句“不是”。

肖策用手指抠着头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一下,肖策立刻掏出来打开。

可惜不是陈绯。肖策自嘲地笑了笑——当然不可能是她,就算是被误会,以她的性子,也懒得和人啰唆解释。

是宋银川发来的微信消息,连续弹过来好几条。

银小川:策哥,我这边事情才结束,刚到家。你等会儿啊我倒杯水慢慢跟你说。

银小川:说到积劳成疾,绯姐纯粹是太拼了。刚来那会儿,我们谁都不认识,找不到靠谱的合伙人。加上绯姐让我去上夜校,更没人帮她。工作室是绯姐一个人做起来的。

银小川:绯姐招人喜欢,跳得又好。学生很快就多起来了,那段时间她忙得顾不上吃饭。早饭全看心情,中午也就随便扒几口,累到晚上更是什么都吃不下,吃了也吐。后来就有了胃病,其实算起来,喝酒都不是主因。

银小川:最早是四年前冬天,天也这么冷。她下班以后跟两个学生在大排档吃烧烤,喝了两瓶啤酒,就胃出血送医院去了。但她没太在意,挂了几天水出院以后还是跟原来一样。

宋银川所描述的那个陈绯,除了一意孤行和任性之外,其他的和他记忆中都不太一样。肖策很难说清楚自己看完这些的心情,在暗夜里,他对着屏幕半晌,才回了宋银川一句。

肖策:她很缺钱吗,为什么这么拼?

在肖策印象中,陈秋娥给她留下了不少的遗产,虽说在H市这点钱买套房也够呛,但足够她滋润地生活了。如果再加上她变卖了今宵茶楼和她住的房子,按照S城当时的房价,少说也有一百来万,前期不至于这么施展不开。

银小川:我也问过她这问题。绯姐说她一个人做成本低,口碑有保障,也能快一点把工作室做起来,而且她喜欢就不觉得累。

肖策蹙眉,随即想明白过来:按照陈绯的脾气,让她去寻找或是等待一个谈得来的合伙人,确实不如自己单干来得更实际。

银小川:我以前觉得她对楼里的事情不怎么上心,老是跑出去跟轩轩他们跳舞,可能就是不愿意管事,好玩。没想到绯姐真心喜欢跳舞,她对尘嚣特别看重。

确实,不只是他,在所有人的眼中,从前的陈绯还是和“游手好闲”“玩世不恭”这样的词比较搭。

银小川:策哥,绯姐选择来H市开工作室,肯定是为了你。这几年她没找男朋友,虽然忙是一部分原因,但她心里是想着你的。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对你的一片好意。

肖策心头一颤,盯了一会儿,又哑然失笑。宋银川的话确实让他感到意外——陈绯这些年竟然没有找男朋友。

可他不至于自恋到把原因肖想为陈绯在等自己。外人会产生误解,因为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处的,也不知道陈绯根本就是出于报复,或者说,出于争强好胜之心,才会对他耿耿于怀。

肖策回复宋银川:除了胃病,她身体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始终介怀陈绯那句“我不可能怀孕”。最初听到的时候,肖策以为她是怕意外怀孕而持续服用短效避孕药,或是直接去做了避孕手术。可如果按照宋银川所说,陈绯几年都没有找男朋友,这逻辑就站不住脚。所以才有此一问。

这一次,宋银川始终没有给他答复。肖策等了五分钟,等来了宋银川的电话。

“策哥!出事了,绯姐跟人干架了!”

三分钟前,宋银川接到陈绯的电话,她说自己在一家日料店跟人起了纠纷,估计一会儿要去派出所,让宋银川拿点现金过来。随后,将定位发给了他。

宋银川不知道肖策和陈绯刚才在一起,结束和陈绯的通话后,他当然没心思再回复微信,一边着急忙慌地穿外套,一边联系了肖策。

肖策跟宋银川简单说明情况,让他别急着出门,自己先去看看。

挂了电话后,肖策立刻站起身,可他在黑暗中看了太久发光的屏幕,眼前一晕,差点摔个狗吃屎。好容易缓过来,拔腿直奔居酒屋去了。

刚推开门,就听见一阵哭喊咒骂从里面传来。肖策来不及脱鞋,快步走进去。

一打眼先看见陈绯,正背对自己,坐在靠门的桌子旁边吃面,三眼皮和刚刚递了名片给她的大学生传菜员都站在她身边。陈绯既不是咆哮方,又看上去气定神闲,想来没受欺负。

肖策松了口气,这才把目光移开。

女人的战斗力是难以预估的,肖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室狼藉,不知做何感想。桌翻椅倒,数不清的碎玻璃片、瓷片散落在榻榻米上,食物残渣、汤汁酒水扬得到处都是。吧台是主要战场,更是面目全非。

好在斗殴双方都被工作人员分开至战场两侧了。肖策看到“黄大衣”三姐妹和另一个工作人员站在陈绯对面,中间隔着好一段距离。屋顶吊灯不知被谁碰到,晃晃****地摆动着,将光线来回投射在两方人脸上。

“黄大衣”披头散发,委委屈屈地捂着后脑缩在胖女人身侧,后者气得浑身横肉发颤,指着陈绯破口大骂,说让她等着,总有一天要找人来弄她。“小妹”拉着胖女人的胳膊低声劝解,脸上写满了不想惹麻烦。

客人走了小半,剩下的都在围观看热闹。

肖策一进来,正对着那三姐妹,那几人马上就看到了肖策,皆是一愣。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停住,埋头吃面的陈绯反倒诧异地抬起头,顺着几人的目光回过头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肖策会去而复返。男人嘴角冻得发紫,鼻翼收缩,垂着眼凝视着自己。灯光晃过去,有那么片刻,照在他脸上,陈绯看见他深色瞳仁里一闪而过的光泽,像遗烬里迸出的火星。

鲜香的酱牛肉混着骨汤,嚼在嘴里,汁水溢出,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陈绯在某个瞬间想起从前和宋银川合租时看过的一部电影。高分外国片,中文译名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电影里,小女孩说:“里昂,我想我恐怕是爱上你了,这可是我的初恋知道吗?”

里昂问她:“如果你没有爱过,你怎么知道你恋爱了?”

“我感觉到了。”

“在哪儿?”

小女孩将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回答他——

“在我胃里。”

陈绯原本被那群女人气得胃痛,半碗面条下肚也不见好转,可她一转头看见肖策,竟然觉得通体舒畅——这个时候,她突然能理解那几句从前听来不着边的电影台词了。

陈绯几乎立刻忘记了肖策方才对自己的误解,她愉悦地笑,说:“舍不得走?”

肖策看清陈绯的脸,眉心耸起。她并不像他想的那般安然无恙,陈绯颊侧有明显的血痕,像是指甲划出来的,长长几条,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可她面色平静,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在肖策印象里,陈绯从来不觉得委屈。不管最初挑事的人是不是她,不论最后输赢如何,哪怕遭遇不堪地对待,她都没有流露出过类似于抱怨这样的情绪。

可蛮横的、刻薄的、寸步不让的陈绯,其实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在所有纠纷里赢得漂亮体面且全身而退。

谁都没有办法。

肖策的喉结上下滚动,低声问她:“怎么回事?”

“没什么。”陈绯好像并不把这档子事放在心上,她有更感兴趣的问题,“肖策,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附近?”

肖策不想承认,承认在附近徘徊会让自己丢了脸面,可他迎着陈绯的目光,喉头发紧,最后回答她:“嗯。”

陈绯眼中笑意更深,好像全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地,她那架势,似乎有很长一段话想说:“你知道吗,如果……”

话才起了个头,店门又被人推开了,两个穿制服的民警从外头走进来。

“谁报的警?”

陈绯被人打断,恍然醒悟似的,收起刚才那副神情,也不再和肖策往下说了。她一下子站起来,眉峰高扬,冲来人道:“喏,那几个。”

在胖女人气急败坏的描述里,肖策搞明白了事情始末。先动手的人是陈绯,就算那几人背地里八卦在先,后来也还了手,这起斗殴事件主要责任人还是在陈绯。

民警建议她们和解,按一定比例,照价赔偿店内损失。

“斗殴事件责任人确实是我,我愿意出钱给她们去医院验伤治疗。”陈绯没有异议,言辞恳切得像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过我从不毁坏公共财产和私人财物,店内有监控,调出来一看就知道,桌椅板凳碗筷杯碟都是她们砸的。冤有头债有主,我只对嘴贱的人动手。所以店内损失的赔偿,我想你们还是应该和那几位再商量商量。”

“你说谁嘴贱呢!臭婊子你给我等着,我弄不死你!”

胖女人火冒三丈,顶着警察的严肃目光也没减音量。

放狠话谁不会,陈绯理都不理,反倒给了民警们一个我拿疯狗没办法的表情,说:“我愿意配合你们工作,必要的话,也可以承担部分赔偿,不过凡事都要讲证据,对吧?”

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拧着眉头的高个子民警赵进这时开口了,却不是对着陈绯,他面向“三眼皮”,问:“你们老板呢?”

“三眼皮”说:“老板在过来的路上了。”

赵进:“其他负责人呢?店长也没有吗?”

陈绯心里好笑,暗道警察肯定不晓得这家店背地里干的是什么勾当。

“三眼皮”摇头,说:“店里的一切都是老板在打理。”顿了顿,又说,“不过监控视频我也能调得到。”

这话一说,他心里偏向谁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了。胖女人怨毒地看了一眼“三眼皮”,还想骂,被赵进警告地瞥了一眼,胸脯上下起伏几番,还是闭了嘴。

负责人没来,赵进和他带来的辅警都不能走。不过在赵进眼里,这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能当场和解,简单做个出警记录,都不用带回派出所。

等待老板的间隙,监控录像大家伙围着看完了。肖策猜得不错,陈绯还和当年一样,最烦别人背后鼓捣,她动手就是为了出气,不至于把店砸了。而后恼羞成怒、狂砸东西要跟陈绯撕扯的,都是那个胖女人。

赵进语气严肃:“你叫陈绯对吗?”

陈绯笑嘻嘻的:“对对,我是。”

赵进:“你先动的手,她们两个有什么损伤,责任在你。”

陈绯“态度良好”,马上道:“我刚刚说了呀,我愿意出医药费的。”

赵进各打三十大板,又对另一方道:“监控里明明白白,损坏店内财产的只有你们,所以因此产生的费用需要你们来承担。”

胖女人哼了声:“没问题。”

赵进点头:“好的,既然都没有问题,现在只剩两件事。一是你们之间商量出一个赔偿方案。二是等老板过来,确认损失金额进行赔付。”

胖女人这时候道:“我不需要那点钱,我要她跟我道歉。现在就道歉!”

这要求似乎很合理,赵进以询问的目光看向陈绯。

陈绯面对那女人的神情完全不似对着赵进那么和善,她脸一沉,说:“让我给你道歉,不怕折寿吗?”

“黄大衣”听不得陈绯这张狂的口气,怒道:“赵警官,你听听她这话!哪有半点要和解的样子!”

肖策知道陈绯的脾气,让她低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拽了拽陈绯的胳膊,上前道:“要道歉……”

陈绯柳眉倒竖,怕他说出什么要替自己道歉的话,先一步厉声道:“肖策!你敢!”

肖策力道更大,握住了陈绯的手臂,将她往身后带,示意她不要阻止自己,语速更快道:“要道歉也应该按逻辑顺序来。”

真有意思,还逻辑顺序,“黄大衣”冷笑:“你说什么都没用,是她先动的手。赵警官在这儿,你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吗?”

肖策并不跟女人们纠缠,他对赵进说:“很简单,整件事不过三个阶段,言语攻击在前,动手打人在中,最后才轮到对店内财物的破坏。如果拆分成两个事件来处理,一是因为她们出言不逊导致陈绯动手;二是因为陈绯动手导致她们打砸店内设施。我说的没有问题吧?”

赵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嗯了声,又说:“你们双方各退一步,这不就解决了吗,人家没让你们赔医药费,道个歉就那么难?”

肖策:“不,我们不推卸责任。我认为陈绯应该既道歉,又赔付医药费。”

听他这么说,众人皆是一愣。

事出反常必有妖,陈绯反倒不挣了,目光落在肖策脸上。

肖策松开手,说:“刚刚我们商量讨论的都是第二个事件,按照时间顺序,陈绯应先为自己的鲁莽向这两位支付医药费,然后她们再向老板进行赔偿。都没有异议吧?”

见在场的人没有出言反驳的,肖策这才往下说:“那么现在回到第一个事件。同样按照时间顺序,只要两位为自己的出言不逊向陈绯道歉,那么陈绯就会为自己的出格举动向她们道歉,对不对?”

“黄大衣”和胖女人都是一蒙,似乎都有话说,可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从哪里反对。

肖策总结道:“综合以上,陈绯需要道歉和赔付医药费。当然,按照逻辑顺序,你们应该先向她道歉。”

赵进听明白了,大伙都听明白了。肖策这话其实就是在说,让陈绯道歉可以,“黄大衣”和胖女人必须先道歉。

可他如果只出直拳,这么直白地说了,那些女人恐怕一个个能吵到天上去。所以肖策故意绕着弯,一副摆事实盘逻辑的口气,让人一时半刻无法接茬反击,纵然有满肚子胡搅蛮缠的话,也不可能当着赵警官的面说。

陈绯嘴角一翘,又立刻忍下了大笑,她上前一步,一本正经道:“说得对,我也觉得道歉和赔钱都不能省。这样,你跟我说声再也不嘴贱了,我就跟你道歉。”

胖女人气得直发抖,大声说:“你想得美!”

陈绯顺势对赵进道:“你看到了,她不愿意,我自然也不愿意。那就别扯什么道歉,我们真金白银付钱好了。”

女人之间的矛盾最难化解,不,是无法化解!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千万别奢望用嘴皮子解决,赵进一个头两个大,说:“行行,那就这样吧。”

陈绯说:“两位大姐,我现在就带你们体检怎么样?要不我再做点好事,给你们包个全套的,查查看有没有高血压高血脂之类的其他问题,早点查出来你也好早点治疗。”

她这话纯属是激怒那胖女人,赵进眼看后者就要扑上来扇陈绯耳光,先一步将陈绯往肖策怀里一推,跨步拦在两人之间,大声道:“行了!都少说两句!”

陈绯被搡开,撞在肖策胸口,她抬头看向肖策,不仅不恼,眼角眉梢反而都是得胜的喜悦。

好像从燕盛楼那次开始,只要肖策来了,她就能赢。

不,还要更早,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肖策就是助她全身而退的那个天降福星。

居酒屋的纠纷以店老板的出现迎来终结。

老板名叫王子芳,四十岁左右,个矮,中分盘发,人长着一张笑脸,涂着浓丽的玫红色唇膏。陈绯听见胖女人管她叫芳姐。

芳姐一来,店内的员工包括“黄大衣”她们三人都自发地围了过去,她先让三眼皮去给两位民警倒水,又细细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笑眯眯地给赵进和他身边的辅警递烟,又给陈绯和肖策挨个递了名片。

“好大的事哦,真是辛苦你们多跑这趟了。这样好了,和事佬我来当,大家都消消火气吃杯茶水呀。”

有能说得上话的人从中调停,正合赵进心意。听芳姐的意思是不需要胖女人她们赔偿,这件事就变得更简单了。

赵进对茶水没有兴趣,看着陈绯给“黄大衣”她们转了“双人体检费”后,又让双方在一张出警记录上签了字,简单劝诫了几句,随后带着全程打酱油的辅警离开了。

陈绯紧随其后,和肖策走出居酒屋。

出了门,看见赵进和他身边的辅警都站在路边,两人面前停着一辆警车。赵进指间夹了根燃着的烟,并不急着走似的。

看到陈绯和肖策出来,赵进似笑非笑,说:“怪有本事嘛,没见几个人能搞得过冯璐。”

这人结束工作,没了刚才在店内的严肃劲,要不是这身制服在身,就跟个爱八卦的油腻老烟枪似的。两副面孔切换得如此自然,陈绯不由得多看了赵进一眼,觉得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赵进对身边辅警低语两句后,那小警察就开车先走了。赵进往肖策跟前凑了一步,咧嘴笑道:“赵进,重新认识一下。两位在哪里高就?”

肖策冲赵进点一点头:“肖策,在Z大实验室工作。”

陈绯也自报家门:“陈绯,舞蹈老师。”

赵进的目光从陈绯和肖策脸上一扫而过,摆手做了个请这边走的动作:“能聊聊吗?”

陈绯和肖策对视一眼,双双默许,两人与赵进一同沿街道慢步。

赵进先道:“最近小心点,别到这一带来瞎逛了。那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下回要是动起手来,恐怕你们两个讨不到好。”

陈绯对赵进的提醒表示理解:“我明白。这一片也不是我们的活动区,大家桥归桥路归路,犯不着。”

赵进把快燃到烟嘴的香烟在路边垃圾桶上按灭,随手丢进去,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不是活动区?那怎么会找到这地方来吃饭?”

陈绯:“我的学生们推荐的,之前点过外卖,味道不错。”

这话听着是答赵进,其实是冲着肖策说的,意在回答他为什么今晚要带他来这里吃饭。陈绯说完,明显感到赵进和肖策都顿了下。他们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也没人开口。

最后是走在两人中间的肖策打破沉默:“赵警官有话就直说吧。很晚了,绯绯明天还有课。”

赵进想了想,问道:“不觉得店里有什么奇怪吗?”

陈绯心里有了点底,大概明白赵进的意图了,她抢在肖策说话之前道:“没觉得啊。”

肖策听出来陈绯在装傻,他没出声。

赵进显然也不是好糊弄的:“服务员给你递名片也没觉得奇怪?”

调监控的时候,“三眼皮”没掌握好准确时间,往前翻了一段,赵进一定是看到了。

陈绯将装傻进行到底,一副神经大条的模样,说:“还好吧,我们工作室老师也给学员发名片,宣传嘛,能理解。”

赵进不再问陈绯了,他看向肖策:“你呢?”

陈绯皱眉,心想这个赵进真是没眼力见,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明摆着不愿意牵扯上乱七八糟的事,想快点结束对话,怎么还追问个没完了。

肖策的脚步顿住,定定地看着赵进的眼睛,说:“赵警官,别打哑谜了,你不如直接一点,说说看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陈绯和赵进也都停了下来。因肖策侧身面向赵进,他几乎完全挡住了赵进,陈绯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也懒得关心。

就算发现这家店背后做着那种生意,陈绯也就是旁观个热闹,在肖策跟前过个嘴瘾罢了,她半点是非都不想招惹。陈绯在心里猜测,赵进或许会主动告诉他们这家店的一些内幕来交换他想要的信息。

可是,为什么要选择他们呢?

陈绯心想:总不可能是看出自己也做过这一行吧?

念头一闪而过,就被她否决了,她可不相信能有人眼毒到这个地步。除非赵进在此之前调查过她——那就更不可能了,他是神仙吗,能算出来自己和肖策今天恰好会来这里,还会和店内客人发生争执?

难不成,他也觉得肖策是这儿的少爷,又跟店里闹翻了,指望从肖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陈绯胡思乱想之际,完全没有注意到视线死角里的赵进飞快地给肖策递了张字条,后者神情一怔,接过来之后,不动声色地将那指头大小的薄纸片捏进了手心里。

“也没什么!”赵进的声音传来,音量比方才抬高一度,“既然你们都不觉得奇怪,那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哈哈哈,耽误你们小两口时间了,抱歉抱歉!”

这和陈绯所想大相径庭,她诧异地探头去看赵进,后者举起右手在额前挥了挥,表示不好意思。他满面堆笑,说:“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可以来派出所找我!”

这人有毛病吧?陈绯被赵进突如其来的热情整得莫名其妙,说:“谢了,但是再也别见吧。”说完,扯了扯肖策的胳膊,“走了。”

两人打车回肖策那里。路上,针对赵进的诡异行径,陈绯发表看法:“听说他们每年都有扫黄打非的指标,是不是快到年尾了在冲业绩?他难道是想搜集证据,把这家店给一锅端掉?”

肖策:“不清楚。”

陈绯偏头,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道:“怎么一脸不高兴,你还在气我把你带来吃饭?”

肖策回望陈绯,说:“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陈绯摆摆手:“算了,我像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

肖策发现自打他重回居酒屋后,陈绯的心情就变得异常愉悦,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心思回到之前的问题上去了。

“今晚去我那吧。”

“好啊。”

果然,心情好的时候,陈绯也变得好说话许多。

到了肖策那里,陈绯快速洗过澡后爬上床,就着肖策倒的热水吃了药。陈绯精神尚好,看到肖策蹲在电脑桌前拉开抽屉翻找,问他:“找什么呢?”

肖策从里头摸出个红色塑料瓶和一包医用棉签,说:“双氧水。”

她脸上有破皮的伤口,需要简单清创。肖策坐在床边,用棉签蘸了过氧化氢溶液,一点点濡湿她颊边的血痕。刺痛感明显,陈绯不自在地皱眉,一边拿手机自拍镜头当镜子照,一边说:“疯女人……会留疤吗?”

肖策:“不会,你不是疤痕体质。”

陈绯:“也对,刀子拉过去都恢复得这么好,估计三天就看不出来了。”

肖策的动作停顿了下,不自主地瞟去陈绯的左臂——在她左手手肘往上一拃距离的大臂外侧,有一道极淡的肉粉色疤痕,长约五厘米。疤痕细长,边缘光滑平整,并没有明显的凸起。如果是第一次看到,可能谁也不会相信当初这是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刀,是为他挨的。

他陪陈绯去燕盛楼那回,算是狠狠得罪了曹三。肖策不清楚曹三的为人,以为那件事已经告一段落,后来才知道他憋着劲,一直想扳回一城。

肖策进入茶楼那一年的圣诞节,陈绯突发奇想,早早闭店,带领大家去市里过洋节。先吃饭喝酒,再转场去KTV。

那年头,KTV在S城这种小地方还算是个新奇的娱乐消遣场所,肖策从来没去过,茶楼里的大家伙们,除了一直走在时尚前端的轩轩以外,大多也都只知道卡拉OK。

肖策那天有晚课,提前跟陈绯请了假,说自己不去了。

陈绯就回了一句话:“团体活动,迟到可以,不来扣钱。”

肖策没办法,下课后,急急忙忙地跑去花雨巷,赶末班车去了市里。

市里的KTV,能叫上名的就那么两家,其中一家还是曹三妈妈谢娟开的。陈绯他们好死不死碰上曹三一行人,也不算偶然。曹三和陈绯带的人都不少,还都带着酒气,难免发生口角,双方都窝着满肚子火气。

宋银川劝了半天,说我们去另一家就好,陈绯才没和他们正面冲突。可事先定好的包厢号已经告知肖策,他没有手机,不知道计划改变,一无所知地去了那家KTV。

肖策抵达后没见到陈绯,在前台借电话给陈绯去电时,遇见了刚从陈绯他们那受了满肚子气的曹三一行人。电话通了,肖策顶着曹三打量的目光,问陈绯:“你们是不是换地方了?”

陈绯:“对,你……”

话没听完,听筒被曹三拎过去,他皮笑肉不笑,一边用目光上上下下地顺着肖策,一边说:“我是真瞧不起你,占着茅坑不拉屎。一前途大好的小伙子,砸你手里,搞得跟吃低保的贫困户一样。”

他说完这话,吧嗒一声扣上电话,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一帮小弟,又用指头戳着肖策洗得发白的外套,问:“跟我混有什么不好?我可比陈绯惜才。”顿了顿,又笑得很猥琐,“你要是纯喜欢伺候女的,来我这儿,一样能满足你。”

肖策任他挖苦,不愿引战,到底也没给回应,最后曹三兴致缺缺,让他滚。肖策为免再生事端,打算去楼下找电话亭给陈绯打电话,便乘电梯下去了。

那会儿他不知道的是,他刚好和坐另一部电梯上来找自己的陈绯和宋银川错身而过。

而在他顺着马路找电话亭的那段时间里,陈绯和曹三的人起了争执。陈绯没见到肖策,认定曹三扣住了他,曹三看她急眼,语带讥讽,有意不解释。

陈绯喝多了酒,语气暴躁无两,双方一来一回没说几句话,更加浓重的火药味就弥漫开去了。曹三从前被宋银川打伤过,此刻睹人思仇,旧怨新恨齐齐涌上,加上在自己的地盘,胆子也大起来,话赶话的,依着脾气动起手来。

本来只想给陈绯他们个教训,可混乱中,有人酒醉,急红了眼。

弹簧刀是曹三一个小弟带的,眼看着要往宋银川眼睛上扎,被陈绯抬胳膊护住了。出了血,曹三自己也蒙得很,还有点后怕——万一真的扎到眼睛,落个伤残甚至人命,闹到警察局,谢娟估计要拆了自己。

曹三一脚踹在那小弟身上,吼他的声音都有点哆嗦:“想死啊!”这才转向陈绯,说了实话,“我扣人干什么!他在你来之前就下去了!”

那晚,肖策终于找到一家没关门的报亭打电话给陈绯,却是宋银川接的,说他们在医院。肖策赶到的时候,陈绯还在缝针,今宵茶楼一窝人闹闹哄哄地挤在走廊里,看到肖策,娇最先发难。

“什么年代了还不配手机?搞个小灵通能花你多少钱?你知不知道绯姐一听你在曹三那,急吼吼地带着小川儿就去要人,结果让人给砍了!”

这个“砍”字,让肖策当场宕机,脑子里一瞬间出现了无数血腥画面,断肢残臂横飞。还好宋银川实在,鼻青脸肿的,把肖策拉到一边,对他说了晚上发生的事。

肖策给陈绯涂完药水,把双氧水和棉签收回去,默不作声地去浴室洗澡了。

陈绯靠在床头玩手机,看到跨年晚会排练群里的通知,说是上面临时调整,有两三个节目会发生变动,具体情况下周一会公告给大家。

节目变动对陈绯她们影响不算太大,对舞蹈演员们来说就大不相同了——谁都不愿意辛辛苦苦排练的节目被刷。

不出所料,陈绯很快就看见没有台内工作人员的排练小群里,妹子们刷屏讨论起来。担心自己的节目被删之余,都在八卦节目单调整内幕。

“听说有个领导要给往里面插一个独舞,这关系真硬。”

“我也听说了,我听到的那个版本是直接换掉原来的节目,因为时长超了。”

“要是换了我们这个,我真要爆炸了。哪里下凡的扫把星啊,领导小老婆?”

“小道消息……不知道靠不靠谱,好像是个男的。”

“你一说这个我可不困了啊,哪个领导?”

陈绯看得起劲,肖策上床也没注意。直到男人的手顺着她上衣下摆摸进来,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小腹,陈绯才放下手机。垂眼瞧过去,肖策半湿的黑发之下,沉静的双眼也正看向自己。

热水澡洗过,他的脸庞干净清爽,嘴唇格外红润,水汽里浸过,眸光似乎都比平日更柔和。

真难得,三十岁的男人,却总在某些时刻保留着别扭又坦**的少年气。

陈绯往下滑了半截,枕着枕头侧身注视肖策,又支起身子,笑盈盈地凑近了,捏着发梢搔他的耳根。不意外的,陈绯看见肖策的耳郭慢慢红透——纯生理反应,却给人有趣的遐想。

“阿策。”陈绯说,“取暖器开了吗?”

“开了。”

陈绯掀了被子,欺身而上,跨坐在肖策的腰胯处。

“那做吧。”

纵欲的后果是第二天陈绯生物钟罢工,被肖策叫醒时已经时间紧迫了。她着急忙慌地跳下床,想冲肖策发火,转头看见男人坐在**困顿地揉着太阳穴,脸皱成一团,眼睛半睁,头发蓬松,大发财树一样四面翘着。陈绯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挠了挠头,说:“你再睡会儿。”

肖策抬手用力拍了拍脸颊,翻身下去,说:“今天要去实验室。你几点下班?”

陈绯说了个时间,在门口换鞋,听见厨房传来倒水的声音。很快,肖策探头出来,把昨天的保温杯递给陈绯:“记得吃药。”

陈绯嗯了声,捞过杯子夹在腋下,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脚步一顿,回头说:“今天去我那吃晚饭。”

肖策喉头微动:“好。”

陈绯离开了,肖策站在洗手池前,掬起冷水洗脸。旧楼里没有加装热水管道,水流打在手上,里头似乎掺着颗粒状的冰沙。

或许温度高过体表,人会迷失自己,譬如昨夜。可温度降下来,人会变得清醒,比如现在。

肖策抓过毛巾,匆匆擦干脸上的水渍,走到卧室里去。他拎起椅背上搭着的黑色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肖策认出,这是赵进从昨天他们填写的出警记录表一角撕下来的。上面写着赵进的联系方式。

他垂眸看了片刻,拿起手机输进数字,拨通了赵进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