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银川给肖策介绍陈绯。

“这就是我刚刚给你说的,咱们茶楼的老板,你跟我们一样叫她绯姐就行。”

今宵茶楼的人都管陈秋娥叫老板娘,她死了以后,大家伙一时半会改不了口,所以宋银川带头,管陈绯叫绯姐。尽管除他以外,楼里的人几乎都比陈绯年纪大,但这也比对着她喊老板娘更让人容易接受。

肖策不免惊愕。在来之前他就猜测过那天女孩的身份:这女孩的身量体态看上去像是未成年,说话口气和行事风格倒是不见青涩,可以想见她在花雨巷混了不少时日。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就是今宵茶楼的老板。

虽然宋银川才给他介绍过,说老板娘前段时间刚过世,这茶楼是她女儿陈绯继承得来的。但一个小姑娘,年纪阅历摆在那里,扛这种店,未免让人觉得诡异。尤其是,当陈绯听到宋银川说自己有应聘意向的时候,她看过来的眼神,总透着让人不舒适的玩味。

“恩人嘛,面试就免了。把体检报告带来,随时上班。”陈绯说出“恩人”俩字的时候,语气轻佻,肖策觉得她在讽刺自己。

他一时没有开口,陈绯挑眉看回去:“怎么?有病啊?咱这虽然是小地方,没有大城市讲究多,但最基本的健康保障得有吧,对客人负责嘛,你说是不是?”

肖策被她这么一噎,忍不住说:“我身体很好。”

陈绯一笑,误解了肖策的话:“别这么激动,没病就行。身体好不好的,没那么重要。”又转头对宋银川道,“啥也不懂,你带带他。”

宋银川比了个“OK”的手势。

陈绯不再管肖策了,似乎也全然忘记了他的衣服和一百块。她在大厅转了一圈,对宋银川说:“让大壮下午早点过来,晚上有个局。”

宋银川面露难色:“他今早请假回老家了,说是他妈昨晚病情加重送去镇上医院,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他赶着要回去。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好说。”

说完翻了翻手机通讯录,问陈绯:“什么局?辉哥、小绍都有空,或者让轩轩来?不过轩轩最近忙得很,要跟他买酒的都排到下个月了。”

他们说得很随意,话到了肖策这里却刺耳。一想到日后自己也就是他嘴里的一个随时调派的名字,真恨不能拔腿就走。

可是离开了这里,到哪儿去找刚入职就能预支五千块钱的工作?

人命大过天。陈绯不好发作,但宋银川给的备选方案都不行:“酒局!在燕盛楼,跟曹三他们。喝的可不是咱店里那假酒,这几个顶什么用?”

听到曹三的名字,宋银川吃惊道:“什么情况?怎么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了?”

陈绯抖抖肩膀:“赔罪酒。我跟你说过,两天前酒吧那事,人查出来是跟着曹三的。他特地找上来说要亲自赔礼道歉,那我不得应?”

宋银川担忧道:“这个曹三原来跟老板娘一直就不对付,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当然有问题,不然我也不能找大壮跟我一起。”陈绯坐在厅内卡座的桌上,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沙发沿,说,“陈秋娥死的时候这孙子都没来,肯定还记当年的仇,现在烂摊子留给我,他不得找时间冲我撒火啊。”

“不、不能那么猖狂吧。”宋银川发急,支招道,“一个喝不过他们,咱多带几个?我也去!”

“我能那么丢份吗!”陈绯用力一踢,音量抬高,“再说了,曹三怎么混出来的你不知道啊,就咱楼里那几个光会耍嘴皮子哄女人的,去一个倒一个,去两个倒一双。完事全指望我给扛回来?”

说完这番话,陈绯看着宋银川哼笑了声:“你去?曹三头上那疤是不是你给夯出来的?你去刚好,一起算总账,不给你灌到死我名字倒着写。”

宋银川不作声了。转头看见肖策,死马当活马医地问了句:“你会喝酒吗?”

热闹听到现在,肖策在心里捋出个大概:曹三摆的是鸿门宴,赔礼道歉是假,想灌醉陈绯看她出丑才是真。不,他们那帮人,形迹恶劣,不见得是看她出丑这么单纯。

不过依他小时候在村里跟着大人们喝酒的经验来看,酒桌上的事,难说得清。喝得不好闹个脸红脖子粗,能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喝好了仇人变兄弟,往后有钱一起赚,有事吱个声也很常见。

陈绯的目光左移,也落在他脸上了。其实是无意识的,肖策瘦瘦高高,满脸写着营养不良,她对他不抱希望。

肖策盯着那目光,点头道:“我会。”

以宋银川的认知,敢在陈绯面前说会喝酒,必然要挨怼。果然,陈绯哈了声,从桌上下来,一路走到两人跟前,胳膊支棱在吧台上,明显是瞧不起地问:“白的能喝几两?”

肖策:“一斤装的榆树大曲,两瓶半。”

宋银川一个抖擞,振奋精神:“真的?”

两斤半什么概念!纯拼白的,绯姐也喝不到两斤。

陈绯俩眼珠子跟测谎仪似的,直盯着肖策:“啤酒呢?”

肖策答:“战线拉长的话,罐啤差不多三件。”

罐啤一件二十四瓶,宋银川在脑子里做了个一百以内乘法,看向肖策的目光顿生敬意。

陈绯:“练过?”

肖策:“天生的。”

北方小村,又临着几个酒厂,村里大多数青壮年都在厂子里工作,整个村子全年都飘着酒香。别说逢年过节,但凡哪家有个什么红白喜事,都要大摆流水酒宴。肖策属于天赋型选手,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惊人的喝酒本领。

第一次喝醉是在自家爹妈的丧宴上。他那年十二岁,一个人坐在老屋被烧焦的废墟边对瓶吹,喝完了就绕去屋前从成堆的酒瓶里头刨新的。男人女人们喝酒吃肉的声音就在耳边,谈论他们家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感慨大火无情,悲叹留下个孤儿可怜了。

他抱着酒瓶子,又跌跌撞撞跑回去,眼泪糊了一脸,尝到嘴里跟酒一个味。

辛辣又苦涩。

陈绯没多问其他的话,拍案定板:“那就你了,下午五点跟我去燕盛楼。”

肖策问她:“工资怎么结?”

陈绯一怔:“银川没跟你说?”

肖策:“陪你的怎么结?”

陈绯品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肖策:“行啊,你把我当嫖客?”

宋银川偷偷在吧台后面拽肖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惹恼陈绯。

肖策木着张脸:“我没这么说。”

陈绯皮笑肉不笑,说:“放心,把我陪高兴了,什么都好说。你最好期待今晚能直着走出燕盛楼,如果你倒了,我没那精力把你弄回来的。”

说完一扭身走了。

“绯姐就这脾气。”宋银川冲肖策挤挤眼,“刀子嘴……”

顿了顿,补充下半句:“冻豆腐心。”

肖策不关心她是什么脾气,除了交易,他也不想跟这里有半点牵扯。

宋银川按照陈绯的吩咐,给肖策详细地讲了讲今宵茶楼。

茶楼的客人分三类。

一是来吃简餐的,多为S大的小年轻,有点闲钱,时间多。经常拎着电脑过来蹭网,一般选一楼拉帘子的卡座,朋友就打打牌玩玩桌游,情侣就叽叽咕咕的,能泡一下午。这类人群消费不高,人均一百不到。

二是来喝茶谈事的,甭管谈的是微商发家秘诀还是私房八卦,要的就是个安静,一般安排在二楼靠窗的包间。最低消费二百八十八元,按菜单价点壶茶,一盘坚果和小吃就够数。这类客人省心,除了添茶结账基本不会跟服务员打交道。

“第三类,就是来买酒的客人。”宋银川说到这里,略做停顿,说,“你也看到了,咱们酒水出售时间限定在晚十点以后。大多是提前电话预定,不从前厅进,要去外头的南边扶梯,直接上小二楼。熟客都门清,直接按照约定好的房间号就找过去了。如果是新客人,就安排在二楼喝茶的包间里先聊聊天,视情况而定。”

肖策:“聊天?”

宋银川说:“绯姐不是说了吗,有的客人就是喜欢咱们陪她唠嗑,反正三五个小时,你能哄得她开开心心,把酒卖出去就算完成任务,就有提成可拿。另外,客人给的小费你自己收着,不用上报。”

肖策口中发干,问宋银川:“楼里都有哪些……卖酒的?”

宋银川冲他笑笑,没直接回答:“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

这话说得,好像他下半生都要在楼里度过,肖策皱眉,不再问了。

肖策在今宵茶楼等到五点,陈绯才又出现。

在此期间,肖策从宋银川的叙述中得知三年前陈秋娥与曹三的过节。其实两边矛盾,概括起来也简单:曹三他妈谢娟曾是今宵茶楼的至尊VIP,这事被当时年仅十九岁的曹三发现了。

虽说曹三他爸已经死了很多年,他心理上还是过不去这道坎,便趁他妈不在家的时候,带人来砸场子,恶声恶气地扬言要让陈秋娥滚出花雨巷。宋银川一心护着陈秋娥,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他抄起吧台的陶瓷茶壶就要往曹三脑门上掼。

场面一时失控,最后还是下头的小弟给谢娟打了电话,她出面摆平的。

谢娟自然不会为难陈秋娥,可顾着儿子,也打定主意不再来茶楼了。曹三出院后,谢娟很快就带着他搬去了十几站地以外的市里,可她在花雨巷的“产业”没舍得丢,时不时,还会回来转转。

那件事后没多久,谢娟就在市里忙起了新的生意,花雨巷的酒吧慢慢被曹三接管了过去。虽然明面上,曹三没再跟陈秋娥起冲突,可碰上了楼里的人,他也没少夹枪带棒地说些难听话。

宋银川说完这些,老神在在地评论比自己还大四岁的曹三:“其实他就是个小家伙,胡搞惯了,看起来嚣张,也不敢真惹事。”

这话刚好被踏进茶楼的陈绯听见,她瞥了宋银川一眼,后者立刻收声,对陈绯甜甜一笑:“绯姐,你来啦!”

陈绯换了件外套,杂色涂鸦的面包服,又宽又大,底下两条细腿,穿米色紧身裤。她站着不动的时候,像棵毒蘑菇。

陈绯的手插在口袋里,冲肖策扬扬下巴:“走吧。”

燕盛楼在市里,两人坐3路公交车去。花雨巷的尽头就是公交终点站,空位很多,陈绯坐在最前面,肖策却没停,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窗边的座位坐下。陈绯嚼着口香糖,垂头玩手机,看也没看肖策一眼。

开到中途,车内已经满座,过道上还站了好些人。最后一排座位抬高,全车人的动作尽收肖策眼底。他看到华康医院那站上来个老人,还没等司机播报“请给老弱病残孕和抱小孩的乘客让个座”,陈绯已经从座位上蹦下来,半句话没说就要往后面走。

可陈绯一离开,原本站在她身边的中年男人就一个跨步拱到跟前,一屁股挨上去了。

肖策视力好,隔那么远都看得见陈绯眉头一抬,她不走了,转身凑过去,胳膊搭在那男人肩膀上,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而后,整个人几乎是被陈绯扯住衣领拖下了座位。

等待老人坐上去,陈绯才松开男人,对着他的脸吹了个极响亮的泡泡。

肖策在心里说,她这么横,也就是运气好没有碰到狠角色,真遇到无赖,恐怕要吃亏。念头没转完,眼看着陈绯径直朝自己走过来,到跟前了,冲他嘻嘻一笑。她没开口,肖策莫名就懂了,默默起身让她坐。

陈绯坐进去,跟他搭话:“大几?”

她一开口,旁边的乘客或多或少都往肖策脸上瞄了几眼,肖策有点紧张,生怕陈绯说什么不该说的,只干巴巴道:“大三。”

陈绯:“哪里人?”

肖策说了个地名,对着陈绯毫无回应的眼神,加了句:“在北边。”

陈绯:“哦,北方人。怪不得。”

不知道这怪不得指的是什么。口音?身高?酒量?

肖策没问,又听陈绯道:“被假广告骗来的吧?S大是三本里最烂的那批学校。钱全花在打广告上,什么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都是坑外地人的。”

陈绯说完这句,看见肖策肃着张脸,不讨喜得很。也不想再跟他啰唆,又低头摆弄手机去了。

燕盛楼位于S城中心地段,过去两年多,肖策只来过城中一次,还是为了给自己买的二手残疾电脑找合适配件。他对这里极度陌生,陈绯却门儿清。

两人到站下车,肖策跟着陈绯七绕八拐去了燕盛楼。

曹三先到,把包厢号发给了陈绯。他们坐电梯上去,陈绯说:“一会儿少说话,多喝酒。”

肖策:“嗯。”

其实不用她交代,肖策也无话可说。

燕盛楼里中央空调开着,包厢内更是暖烘烘的,陈绯一推门进去,就把外套脱了往肖策身上一丢。肖策跟在她身后,看见屋里坐着三个男人,桌上菜已经上了不少,餐桌转盘是电动的,慢悠悠地转着,菜品丰盛,里圈排着六瓶五粮液。

主座上坐着的年轻男人应该就是曹三,看见陈绯进来,没起身,歪着嘴笑道:“哟,日盼夜盼,终于把绯姐盼来了。”

曹三染了头黄毛,左耳上挂着个银环,脸上没肉,笑着的时候面皮撑起来,法令纹很深;不笑的时候,两颊的脸皮有点往下挂。

陈绯正对着曹三,和他隔着整张桌子,没坐下去,似笑非笑:“三哥礼数周到,手底下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这话一语双关,陈绯绕着桌子往曹三身边一左一右陪坐的两人走去,说:“三哥请我喝酒,他是主我是客,他理应上座,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坐这?”

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曹三的,虽是笑着,语气却冷。

北方对酒桌座次最为讲究,肖策一进门就觉出不对。正对大门的主座是主陪位,主陪左右分别是主宾和副主宾的位置。可曹三带来的那俩人,反客为主了。

“是是是,不懂事!不然前几天也不会跟绯姐没大没小的,一会儿让他们好好给你赔礼道歉。”曹三这回笑眯眯地站起身了,提起陈绯被人下药的事,颇高兴似的,他用脚踹了踹身边俩人,“滚过去。”

陈绯见座位空下来,没动,等曹三来请第二遍,才慢腾腾落座。

“行了,阿策,既然三哥这么有诚意,坐吧。”

肖策陡然被陈绯这么一叫,愣了瞬才坐过去。

曹三看到陈绯进门动作就明白肖策不过是个跟班,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陈绯身上。他叫了服务员来开酒,二两的白酒杯,倒满五杯。

曹三领酒,三杯下去,陈绯看见肖策的反应,心里有了底——他的酒量即便不算顶尖,但放在这里足够了,不说数一数二,普通酒局也难逢敌手。

一巡过去,两瓶酒倒空,曹三见自家两个已经面色发红,陈绯和肖策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菜吃,没事人似的。

他心里知道今晚讨不到好了。于是放慢节奏,问陈绯:“这是楼里新人?酒量不错啊。”

肖策背脊一紧,望向陈绯。

陈绯浑然不觉似的,笑嘻嘻道:“乡下来的,也不懂规矩。”

曹三没多想,举杯和肖策手边的杯子一碰,意有所指:“想在花雨巷混,一定要把你们老板哄好,知不知道?”

他说完“哄好”二字,副陪位的两人都嘿嘿笑起来,目光直往陈绯衣领里钻。

这句话里的冒犯陈绯听得懂,但这会儿她要是发难就显得不局气,吃了个软钉子,陈绯神情不太好看,睇着肖策。

肖策端起酒杯,先喝了一半,又对副陪的两位遥遥一敬,杯底在转盘上轻轻一磕算作碰杯,他低声说:“向两位取取经,看来你们对哄老板这件事很在行。我干了,你们随意。”

陈绯没忍住,唇角抖了抖,夹了块羊小排啃。

肖策这话说完,给了曹三个不痛快,又将战火全引到了自己身上。几人轮番来跟他喝,肖策最不怕喝快酒,一陪三地往里灌。

第六瓶酒还没开,已经彻底倒下去一个,另一个也大着舌头,说话不讲逻辑了。

曹三相对好点,不仅没倒下去,看向肖策目光还渐渐变了。他展臂搂着肖策,借酒意说:“兄弟,我看得出来,你是个人才,在花雨巷埋没了啊……埋没了。哥问你句,想不想跟着我干?”

话刚说完,就听见陈绯的筷子砸在桌上的声音。陈绯脸上没了半点装出的笑容,牙缝里挤出两句话来:“曹三,过了吧。撬墙脚还当我的面,怎么不直接来打我脸呢?”

曹三连忙道:“绯姐,你别生气。人小伙子有志向是好事,总不能一辈子在楼里看女人脸色吧?”一边站起身给陈绯倒酒,只铺了浅浅一层,却为自己满上,“我干了这杯!你也当做点好事,咱们以后交个朋友。从前那些不愉快都一笔勾销!”

陈绯往后一靠,没喝他的这杯敬酒,双臂交叉:“别姐啊姐的,受不起。”

一桌酒摆了,喝不过人家,还没占到嘴上便宜,曹三可不愿意两手空空回去。他笑道:“别啊,人也没跟你签卖身契,搞什么营生还不是他自己做决定。”又看向肖策,“兄弟,跟我来市里,我给你找正经活干。不敢说飞黄腾达,单凭你这酒量,想闯出个头,吃香的喝辣的肯定不愁。”

肖策没说话,目光落在陈绯脸上。

陈绯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肖策,勾勾嘴角:“人家问你意见呢。想干就留下,不想干就走,别磨叽。”

曹三胸有成竹,明知道陈绯能听得见,还是压低声音靠过去:“她给你什么数,我加三成。”

屋里气氛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肖策脸上。

肖策面不改色,也没和陈绯有半点眼神交流,他起身把第五瓶里的余酒和陈绯杯里的酒都倒进自己杯中,对在场其他人虚敬一圈后全数喝下。随后伸手捞过陈绯放在自己这边的外套:“走吧。”

这没道理!曹三没想到肖策会拒绝自己。如果今天来的人是宋银川,他还能理解。可肖策不过是今宵的新人,不图钱图什么?陈绯那点姿色还能让这小白脸生出感情来了?

手边的酒杯被曹三握紧了,狠狠往下一磕,他大声说:“不知好歹!你这辈子也就是个混不出头的命!”

肖策本要离开,听见曹三最后这句,额角青筋一跳,手撑在桌上,目光如炬,逼视曹三,咬着牙,声音好像从喉管里喷出来:“别跟我说命。”

陈绯被肖策这架势惹得正视起他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他的神情,想听他的后话。可惜,旁的话,肖策再没多说了。他很快收起方才那副锋芒毕露的模样,好像那一幕是陈绯灵魂出窍看见的幻象。他又变回没表情的穷酸学生,手里拎着陈绯的衣服,同她一起离开了。

走出燕盛楼,陈绯步伐轻盈,心情极佳。在站台等车的时候,她问肖策:“怎么不答应曹三?”

其实是明知故问,想听的是肖策怎么答。

肖策:“他不是好人。”

陈绯咧嘴——这话说得,小学生式回答。不过也算切中要害。

肖策又说:“谢谢。”

陈绯:“谢什么?”

肖策不回答了。

陈绯用手肘撞他:“说话!最烦你这种,拉屎拉一半。”

她力气可真大,身高的缘故,肘击直抵肖策腹部,他痛得弯腰,捂着肚子低声说:“谢谢你没告诉他我是S大的。”

陈绯微怔,看着肖策,突然又笑了。这回是完全过心的笑,肖策看见她眼里映着光,干净清亮的一弯,像图册里的月牙泉。

刚才陈绯对曹三说肖策是从乡下来的,换作别人可能会觉得她瞧不上肖策。但肖策说谢谢,显然明白了她的用意。以曹三的为人,要知道肖策是个大学生,往后真想使什么绊子,绝对够肖策喝一壶的——退学或许不至于,但搞臭一个人的名声,曹三再擅长不过。

肖策看着木头木脑的,没想到聪明劲在这里,书里有句话怎么说,闻弦歌而知雅意,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心。

陈绯笑盈盈的,拍拍他的肩膀:“真是个宝啊。”

陈绯这人做事,看心情胜过讲逻辑。她高兴了,拿你当个宝,千好万好,柔情蜜意。她要是生气,当你是根草,肆意践踏,置之不理。肖策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有这样好的酒量,才让陈绯对自己另眼相待,甚至给了他不卖酒的“特权”。

但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他们的开始。

房间内,一曲播完,音乐自动切换。肖策回过神。他起身去倒了杯水喝下,重新坐回桌前,不再瞎想,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这一忙就错过了晚饭时间。夏洋洋的电话在肖策备份数据准备离开的时候打了过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数字,号码来源地是本市。肖策接起,女孩子软软的声音传来:“学长,你在忙吗?”

“你是谁?”

“是我呀……夏洋洋。”

肖策看了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间:“什么事?”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钟,换了人说话:“你是洋洋的学长吗?她喝多了,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们在花房胡同。”

花房胡同是T大附近的一家音乐酒吧,韩越几次邀请实验室里几个师兄弟去喝酒轰趴,肖策去过一次,人均将近两百元,后来他就再没去过。

肖策迟疑,说:“我今天……”

那头的女生抢在他之前道:“洋洋手机没电关机了,只记得你的电话号码,你就忍心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吗?天寒地冻的,她一个女孩子回去多不安全啊。”

晚九点,天色已深,寒风让冬夜变得更加真实可感。

“绯姐再见!”

“绯姐,我们先走咯!”

今天进展顺利,排练效率高,结束得比预期更早。陈绯在更衣室穿衣服,姑娘们陆续跟陈绯道别,最后只剩下她一个。

陈绯白天吃了药,症状缓和很多,到了这会儿胃都没再那么疼过。可腹内空空,一阵阵难受劲又翻上来——今天李潇不在,没人跑腿,她晚饭还没吃。

陈绯在更衣室的长凳上坐了十来分钟,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慢吞吞地站起来。她走出去,灯光通明的走廊里落针可闻,除她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了。

陈绯把手机握在手心,垂眸看了几次之后,将教室的灯挨个关上,又去洗手间蹲了会儿,最后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仔细地洗干净每一根手指。

这么磨蹭到九点半,肖策还是没有出现。

陈绯直视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抬起被冷水冲得冰凉的手,用力拍了拍双颊,转身走了。

等电梯的时候,手机响了。陈绯立刻看过去,屏幕上显示的是李潇的名字。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陈绯接起电话:“怎么了?”

电话那头风声很大,李潇的声音破风而来:“老板,你现在还在电视台那边吗?”

陈绯:“马上下楼。出什么事了?”

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来,陈绯走进去,揿下按钮。

李潇的声音突然乱起来:“可以等我几分钟吗?我下课了,现在正往你那里去……老板,我、我给你买了药。”

听到李潇说等他几分钟,陈绯下意识要伸手按下开门,可慢了一拍,电梯已经晃悠悠地下行了。而后,她才听到李潇的后话。

陈绯皱眉:“什么药?”

李潇支吾道:“是大喵姐说你胃不太好……最近不是忙吗,我担心你胃不舒服。主要是我家附近刚好有家药店,我就顺道买了药……”

陈绯听他把话说完,目光定在不断减小的红色楼层数字上,半晌没搭腔。

李潇的心怦怦直跳,一只手按住胸口,鼓足勇气,又说:“让我去找你吧!绯姐。”

5、4、3、2……

陈绯抬了抬唇角,目光有一瞬间软化。

1——叮咚!

电梯门大开,陈绯一眼就看见裹着羽绒服的肖策正站在电梯门前的垃圾桶旁边,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

耳边风声未歇,陈绯喉头一动,低声说:“我有药。早点回家,明天还有课。”

陈绯挂了电话跨出电梯,目光在肖策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手里提着的帆布口袋上:“这是什么?”

肖策将陈绯肩头的包取下,挂在自己肩上。从拎来的帆布口袋里取出一只保温杯,给陈绯拧开杯盖。

“先喝点热水。”

“什么时候到的?”

“九点。”

肖策见陈绯没接保温杯,动作顿了下,给她把热水倒进杯盖里再递过去。

陈绯眉头一跳,这才接过水杯,吹吹气喝了口:“怎么没上去?”

肖策:“有两部电梯。”

他来的时候已经看见有人往外走,询问过后得知陈绯还在楼上,可这栋楼有两部电梯,如果刚好一上一下,就会和陈绯错过。站在一楼电梯口等,是最没有漏洞的办法。

“坐电梯错过”这种小概率但又该死的总会在重要时刻发生的事,他们从前在S城就碰上过,那天的后果是惨痛的,陈绯记忆犹新,所以一下子就听懂了肖策这句话。

陈绯又喝了一口,热水顺着食道流进身体里,胃渐渐暖起来:“那时候你没手机,现在也没吗?不知道打个电话?”

肖策:“有个舞蹈演员说你在更衣室,很快就下来了。”

陈绯被噎得说不出话。

肖策若有所思,问她:“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陈绯脑子转得飞快,把杯盖往他手里的杯子上用力一卡,扬了扬手机,瞪着他说:“聊重要的事情。”

肖策哦了声,没怀疑,轻声道:“还好没打电话。你也接不到。”

陈绯无言以对。

聊天把自己聊死这件事,可能也就在肖策这里独一份了。

两人走出大楼时,肖策收到学长周政发来的微信。

周政:大恩不言谢!兄弟,我要是能追到洋洋,头功算你的!

肖策回他:不客气。

刚才夏洋洋的朋友打电话来,说她手机没电关机,只记得肖策的联系方式。

肖策回答她:“我有夏洋洋直系学长周政的联系方式,我马上把他的电话号码发给你。”

那边不甚情愿,却也只能接受肖策的提议。

肖策不傻,纵是从前在感情方面没什么头脑,可年纪摆在这,加上在今宵茶楼待了那么久,男女情事,耳濡目染都明白不少。暂不说夏洋洋是不是真的喝醉,这个电话都一定是在她授意之下抛来的一个由头。如果他无意和夏洋洋有牵扯,那么不论他今天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都不该接下这个由头。

更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肖策收起手机,瞧见陈绯双手插兜,正歪头觑着自己。她早上不舒服,下午又连轴转地忙,这会儿眼神都钝了不少。猎猎寒风将眼前女人的碎发揉散,**在眼前,路灯用暖光给画面补色,给她瘦削无赘肉的脸庞添一层柔和的滤镜。

肖策很少有机会从陈绯脸上读出和温柔相关的字眼,即便读出,也多是误会——她可能只是累了。

肖策想起白天里宋银川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解释的那句“积劳成疾”。他不明白,陈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劳碌。但隐约的,肖策又觉得自己其实明白。

陈绯:“我没吃晚饭,饿了。”

肖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气变得和缓:“想吃什么?”

“你请我吃?”

“嗯,请你吃。”

陈绯:“我知道软件园附近有家居酒屋,凌晨一两点才关门。他们家拉面和烧酒不错。”

肖策点头:“好。”又停顿几秒钟,加了一句,“今天别喝酒了。”

陈绯轻哼:“晓得了。”

她难得这样温顺,肖策微微诧异,多看了她几眼。陈绯伸手拦出租车,嘀咕道:“再看?一会儿眼珠子别上车了。”

肖策没留意弯了下嘴角,见出租车慢慢停在跟前,上前给陈绯拉开车后门,自己坐进副驾驶。